肖复兴
1934年,在梁思成家里,王羽仪看到过陈师曾的一个册页,封面上有陈师曾自题的 “北京风俗”四字,有些墨迹漫漶。这册页是梁思成的父亲梁启超花了七百金买下的,当年,有日本人出一千金想购买,梁启超未卖。王羽仪看完册页之后,很是敬佩陈师曾能将市井风情入画。回家之后,想起这一册页,只有三十四幅,又觉得陈师曾画得太少,想可以入画的当有很多。于是,他便着笔也试画几幅。那一年,陈师曾已经过世十一年,王羽仪比陈小26岁,不过32岁的年龄,风华正茂的时候。
遗憾的是战乱中断了王先生心中的宏愿。事隔经年,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是作家端木蕻良鼓励他重拾旧梦,才有了一本 《旧京风俗百图》,共一百零三幅。
可以说,王羽仪先生是陈师曾《北京风俗》最好的继承者。王先生的《旧京风俗百图》的出现,虽然遥隔七十年,却是 《北京风俗》最为清澈的回声。
前些年,重新出版 《北京风俗》时,老诗人刘征先生曾经有诗: “如梦风华忆旧京,寻常市井入丹青,百年一瞬沧桑眼,别有幽情画不成。”诗是献给陈师曾先生的,给王羽仪先生一样适合。
王先生虽师承画家王梦白,花卉画很有造诣,但他本人并不是职业画家。他早年留学美国,毕业于普渡大学,学的是工程技术,回国后一直在铁路部门工作。观这一百零三幅画作,可以看出王羽仪学习陈师曾的痕迹,传承关系很明显。 《窝脖》与陈师曾《扛肩》的画面很相似,只是扛在肩上的方桌换成了箱子,但箱子上面的座钟这一细节,和陈画是一样的。 《迎亲行列里的执事》和陈师曾 《打执事》的构图也相似,只是将执事手中打的旗子换成了大扇子。 《唱话匣子》和陈师曾 《话匣子》,画的都是人物的背影,肩头上露出了话匣子的大喇叭。《药铺》和陈师曾的 《品茶客》,画的内容不同,但人物的造型和情绪是相似的,只是寒风中拿在手里的茶壶,换成了药包。
从内容看,王羽仪的 《旧京风俗百图》,比之陈师曾的 《北京风俗》,明显要丰富许多。王先生的画,增添了陈画很多没有的老北京的旧貌风情,特别是市井各类小贩、店铺,新设的游玩景点,琉璃厂和天桥的当时景观……很多不仅是 《北京风俗》中没有的,也是清时 《北京民间风俗百图》里没有的。做到这样一点,是不容易的,需要有生活的积累,特别是对老北京风俗文化发自心底的喜好和深入其内的了解,还需要对下层百姓的同情和关注。
从画风看,王羽仪继承的是陈师曾简洁的风格。特别是人物造型,都取神似而不注重形似,便和陈师曾一样扬长避短。和陈师曾不大一样的是,王画多了一些背景的衬托和渲染,这是陈画少有的。这样的画法,有的画取得良好的效果,比如 《鸡毛小店》,房檐下垂挂的鸡毛和冰柱,无疑让画中的衣衫褴褛无家可归者更显凄凉。 《冥衣铺》中的纸马纸人纸箱,和 “金童玉女,车船轿马”的招牌,一起将冥衣铺生动形象地展现出来。但很多背景都过于写实,也显得过于热闹,倒不如陈画中人物的突出而有立体感。
在背景中,王画比陈画更多了一些花木点缀。如 《阅微草堂》的紫藤,《法源寺》的丁香, 《崇效寺》的牡丹,《探海侯》的团城古松, 《捏糖人》的连翘, 《篦子木梳店》的几抹绿叶,《富裕人家》的一枝石榴花……都是王先生拿手的,信笔画在这里,显得很有生气。
还有一点,和陈画不同的是,王画中的人物大多有五官,表情丰富,且很多充满喜感。这是陈画绝对未出现的。《萝卜赛梨》 《卖山里红》 《磨剪子磨刀》 《天桥的把式》中人物嘴巴张大,近乎于圆,其吆喝声,如在耳边。 《风车》的小姑娘, 《粘扇面》的小伙子,《喝豆汁》的小贩,都显得很喜兴,即使冬夜里 《卖半空儿》的老婆婆,也少了沧桑,多了慈祥。
《泼街》,泼水夫昂首挺胸,扬着水舀,水花四溅,颇具生气。看陈画《泼水夫》,两个泼水夫则是没有任何的表情,垂着脑袋,有些呆滞,两只水舀是伸进水桶里,并未出现扬水浇路的场面,便显得疲惫而不那么情愿。如果再看姚茫父配的双鸿鹈的词 (这词牌是有意的选择,对应画面的一对泼水夫): “乍觉风清尘断,又是蹄飞轮碾。隔日午筹初转,劳劳依旧谁管?”两相对比,便觉得一动一静,一巧一拙,一明一暗,各具笔法和想法,以及不尽相同的心思与认知。
再看王的 《桥头女乞》,和陈画《乞婆》,取材一样,画法相去甚远。《桥头女乞》的女乞身着衣裳,虽点缀两块补丁,却像是戏台上 《豆汁记》里戏人穿的带补丁的戏服。更扎眼的是,她的一只手里提着不知是什么的红色东西,只用另一只手推车,桥头上坡的车推得便不显得吃力。关键是那一簇红色,实在让我不明其意,颜色跳得很,跳出画意之外。而陈画《乞婆》中的那追赶洋车的小脚乞婆,让人心伤,能够感到世上的炎凉。
还是觉得王画中 《胡同口》更为生动贴切。胡同口,卖白薯的女人,拉洋车的男人,都蜷缩着身子,揣着袖子,昏昏欲睡的样子。尽管两人没有任何的交流,却都有着为生活而奔波操劳的相似心境与心情,有了间离效果一样,让人能够看到画面之外的很多东西。尽管也没有寒风的渲染,却让人能够感受得到寒意逼人,人生不易。还有 《捡煤核的孩子》,虽然没有画五官,但浓墨的头发,皴笔的裤子,淡墨的上衣,写意的煤核,都让人感到几分凄凉与悲伤。
同时,王画的色彩很鲜艳,而陈画基本是墨色的点染,很少用彩色。看王画 《捏面人》 《冥衣铺》 《水井》《傀儡戏》中施以那样多明黄朱红和鲜绿,让画面的色彩显得很跳,明显带有新时代的特点。时隔经年,回忆中的场景,是经过剪裁了的,色彩也不可避免地抹上了今日的想象。暗想,如果是陈师曾画这些画,不会用这么多过于鲜艳的颜色。起码,画 《傀儡戏》时,可以让小孩子爬树去看,但不会让树是那样枝叶摇曳绿色如盖,而会是画枯树枝干。
同 《北京风俗》一样, 《旧京风俗百图》也配以诗词。由于诗词是由作家端木蕻良一人所作,不仅量多,且时间紧迫,写得匆忙。但有些诗写得不错,如 《迎亲行列里的执事》:“绣府无瓤空排场,人摆执事半街长,红衣绿袄充门面,剥去号衣露丐装。”特别是最后一句,写出了执事的凄凉。迎亲行列里的执事是最低等的人,因为无需吹打乐器的技艺,只要扛着旗牌跟着走就行。一般都是老弱病残的人当执事,收入微薄, “剥去号衣露丐装”,道出了其中的心酸。
不过,坦率地讲,端木的配诗,和 《北京风俗》中那些诗词,尤其是和姚茫父所配的词相比,稍逊风骚。端木的配诗更多是对画面客观而实际的解说,少了些画内情感的解读和画外诗意的延伸。看他为 《摇煤球》配的诗: “乌金能储热,石头竟能言,堪羡摇煤手,能使火成团。”当然,可以说是对摇煤球工人劳动的赞美,但少了对这样劳作辛苦的书写,赞美便显得多少有些局外人和文人气,隔一层的感觉。再看他为 《鸡毛小店》的配诗: “世间无端人最贱,鸡毛小店亦难安,今朝未卜明朝事,但计腰间借宿钱。”如果和王羽仪在 《鸡毛小店》解说中所引前人写的一首诗相比:“冰天雪地风如虎,裸而泣者无栖所,黄昏万语乞三钱,鸡毛店中买一眠。”可以看出差异,也可以看出端木的诗少了一些什么。
倒是王羽仪在每幅画后面配的解说,写得很有意思。这些解说中有他对北京民俗的感情与期待,累积和研究,写来言简意赅,不仅有史料的价值,还颇有情趣。很多是别人所未道出的新鲜的东西,比如,他写菜市口为什么多棺材铺;换取灯的收来的废纸都卖给了谁,又为什么换取灯的和卖半空儿的是贫寒的老人居多;粘扇面的为什么要在身背的木箱上垂挂五六串铜铃;街头各类小贩手中的响器都各有哪些不同。还有我们这一代人用过的铁皮煤球炉子的前身——白炉子,一种用石棉和锅盔木的耐火土制作的价钱便宜的炉子;京城九门八殿一钟与泉眼里一只乌龟的传说……写得妙趣横生,丰富多彩。
可以说,王羽仪先生的这些文字解说,和他的这些画作互文,记录着一个逝去时代的民俗风情所引发的感喟与感情。也可以说,王羽仪先生的这些解说,和他的一百零三幅风俗画,一起构成一部老北京简版的民俗风土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