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玉
2018年7月的一个夜晚,我给82岁的老父亲打了个问候电话,我告诉他,他的外孙女、我姐姐的女儿果果为他的回忆录配好了插图。听到这个消息,他很惊讶,随即惊喜,也许因为这辈子从没有得到过如此隆重的待遇吧?似乎为了掩饰局促与羞涩,他叹了口气,感慨道,如今的他竟然连很多常用字都写不出来了;很多时候,中午吃了什么,晚上硬是想不起来。我诺诺,不知该说什么,问了南充近期的天气状况等,就把电话挂了。
在很多年里,家里人都诧异,为什么父亲买回来的水果总是烂的,而且价钱并不便宜。那些苹果啊、桃子李子啊,几乎每个都有不同程度的明显腐烂,有的甚至都流汁水了……他买的时候难道看不见吗?
母亲骂骂咧咧,父亲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用小刀挖掉水果的腐烂部分,然后往嘴里投掷水果块的这一幕,令我愤恨。我觉得生活不应该这个样子,我以后绝不过这样的生活。
我上初二的某一天,一个早上,父亲让我跟他去他工作的车站,帮他做一件事。他推着他那辆骑了十几年的老坦克,后座上绑着两个大纸箱,我默默地跟在后面,与他保持二三米的距离。车站到了,在一片空地上人声鼎沸、尘土飞扬。父亲爬上一辆破旧的客车的车顶,我帮他照看地面上的两个大纸箱以免被旁人拿去。车顶上,他费力地挪动别人杂乱无章的行李,挪出一个空位,然后下来,扛起地上的一个纸箱,顺着梯子重新爬上车顶,放好一个纸箱,再从梯子上下来,扛起另一个纸箱,爬上车顶……
两个纸箱都放好了,我从车窗望进去,看见父亲坐在驾驶员旁边的引擎盖上。此时牛哄哄的驾驶员上了车,父亲递给他一支香烟……我背转身,匆忙离去。
有的人就是在一瞬间长大的。比如那一刻,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清晨,微风轻拂,路上走的人还很少。
两天后,父亲回来了,我热切地问起,两箱烟卖完赚了几块钱?父亲还未张口,我已经看到他脸上的羞惭。他说,别人告诉他,他这一趟去晚了,那个地方已经有很多这个牌子的香烟了,有一家店收了这两箱香烟,给他的钱,比他在南充进货的价格还少两块多。父亲想挣点外快,没想到反而蚀了本。
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我记得这么牢,在记忆中怎么也抹不掉,从那以后,我忽然悄悄地关注起我的父亲来了。
1990年7月,我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在接到通知书的暑假里,我的手臂被虫子咬了,有一块竟溃烂了,迟迟不痊愈。父亲说: “我送你到重庆,顺便看看张叔叔。”接着,他提高嗓音,很自豪地说, “他现在是重庆医学院附属医院的院长了,我们去他医院看看你这个皮肤病,他有办法的嘛!”
我们去了,见到了张叔叔。张叔叔看到我们很吃惊,想必之前他并没有接到父亲的电话或者书信。张叔叔很忙,他手下的医生带我们去了皮肤科,很快就拿到了药膏,医生还跟我们指认桌上那个咬我手臂的虫子的放大模型。我感到崇敬又新奇。
接下来我们在医院的花园里坐了大半天,没有再见到张叔叔,天渐渐黑了,我和父亲离开了医院。那时的我并不懂得人情世故,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张叔叔,父亲经常引以为自豪的张叔叔,父亲当兵时每月有六元津贴,就省出四元供张叔叔读大学,张叔叔结婚时父亲连掏带借凑了四十元……
我常常怨怒父亲的木讷与愚钝,后来年岁渐长,经历多了,才明白老实人虽然付出的没有得到的多,但是换来了安心。安心,在有良心的人那里,比什么都重要。
父亲买烂水果的秘密,终于在很多年之后揭开了。他每每看见路边摆摊卖水果的农民,站在下午或黄昏的路边,等着人们将剩下的几个尾货买走,他就会上前,按照白天的价格,将这些全包了。有时候,他带回家的烂水果有可能不仅仅是从一个人那里买来的。
老实人父亲在单位工作的那些年,几乎每年都获得 “先进工作者”的荣誉。小时候,冬天里,我们去父亲单位吃午饭,总是看见他脱了棉袄,热气腾腾地干活。后来,我的姐姐在学校里也当大队长,在中学大学里当班干部,在单位里被评为省劳模,在潜移默化中深受父亲的影响。
有人说,一个人一生能得到多少,是上天安排好了的。我希望付出总比得到多的父亲,能在耄耋之年得到宁静安详的日子,一副没有病痛的健康身体。
身无饥寒,父母无愧于我;人无长进,我以何对父母?
作为老实人的孩子,我们都会努力。
(标题为慧律法师语——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