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铮
十来年前,我买过一本英文的《伏尔泰评传》(Voltaire),作者是英国文人、政客约翰·莫雷 (John Morley,1838—1923),可惜承尘多年,从未展读。前些时,翻阅《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在第6册的目录里看见《伏尔泰评传》的书名,不禁自愧。于是下了决心,将书从头到尾读一遍,同时也想比照钱锺书先生的笔记,看看吾辈读书与前修相较究竟差距何在。
钱先生读 《伏尔泰评传》 所记笔记,共六页,摘录了四十一条,因为我读得也还算细,遂逐条标出所属页码。可以看出,钱先生是认真读完了的,页码遍及全书。所摘内容,以妙语、轶事为主。这里权且举一个例子:“伏尔泰说,霍尔巴赫《自然的体系》中所用文字是应该用的四倍的量,而拉伯雷的书大可精简到八分之一,贝尔(Bayle)的则可减至四分之一。简直没有哪一本书经了缪斯的妙手却不会被删减的。可反过来,也有伏尔泰这样的作家,文集百卷,竟没一个字是浪费的。”
在《伏尔泰评传》笔记的末尾,有一段用英文写就的短评:Cacophonous,turgid,ponderous,rhetorical verbiage not even grammatically unexceptionable.No wonder Ker should detest Morley( Lucas:Reading,Writing,Remembering).What he says of V.,s style in Chap III ";style is independent of quantity - not waste a word in100vols";might be advantageously studied by himself.试译如下:音调不谐,用语浮夸,行文滞重,喜饰词,而不无语法错误。无怪克尔殊厌之(见卢卡斯《读、写、忆》)。其于第三章评伏尔泰文风,谓风格优劣无关乎用词多寡,伏氏著书百卷而无一字冗赘,此语差堪莫雷抚躬自省。
克尔是英国的一位评论家。卢卡斯则指英国文人E.V.Lucas。
显然,钱先生对《伏尔泰评传》一书评价不高,认为作者文笔太差。说起来,莫雷的文风有时的确别扭。但我读了《伏尔泰评传》,心里只有佩服。书中识见深刻、论断精辟的地方实在多得很,作者不只对伏尔泰吃得透、看得准,对18世纪法、英、德的政治、思想、宗教、文化的情形也都有很深的了解。我以前读以赛亚·伯林的名文《两种自由概念》(1958),以为“消极自由”、“积极自由”的二分法是伯林发明的,看了《伏尔泰评传》(1872),才知道莫雷在书中 (第80页)已揭出此说。我并无意说伯林的概念借自莫雷,但这多少证明《伏尔泰评传》的作者思想是敏锐的。钱先生读书,最看重的始终在修辞方面,我们当然不是说这样读书有什么不对,只不过,天底下的书形形色色,撰著目的各不相同,总不好都用同一把修辞的尺去量罢。无论如何,我得谢谢钱先生,要不是他在外文笔记里加以抄录,我可能永远错过《伏尔泰评传》这本好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