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
5月21日 多云。在京见友人赵国忠兄,他携来一册小巧玲珑的《爱西亚》相赠,不禁喜出望外,因为此书的译者之一正是我的寄父蒯斯曛先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书缘。
《爱西亚》12×16cm开本,比小32开本略小,毛边。封面未印书名,系深蓝色大小花卉与赭红色粗框及细线条组成的图案,封底图案与封面一模一样,位置相反而已。若把封面封底摊开,则又组成一个更大的装饰性图案,构思巧妙,风格粗犷。书名页背面有一行字:“钱君匋先生作封面”,原来这是“钱书面”的佳作,几乎不为人知。扉页印着:“春潮社丛书 爱西亚 屠格涅夫原著 涤尘斯曛合译 1928”,版权页作:“1928,5,1初版1———1500 每册实价三角 春潮社发行 版权所有”。经查,“春潮社丛书”仅出版了《爱西亚》这一种,而此书又由“春潮社”发行,因此,有理由怀疑“春潮社”是涤尘、斯曛两位译者组成的新文学小社团,而《爱西亚》是他俩自费印行的。
涤尘即席涤尘,苏州人,求学于复旦大学。有资料说他是南社社员,查郑逸梅编《南社丛谈》(1981年2月北京中华书局版),只在《参加南社纪念会姓氏录》中见到他的名字。但他确是一位新文学翻译家,除了这本合译的《爱西亚》,他还译了屠格涅夫另一部小说《一个虔诚的姑娘》,与他人合译了英国高尔斯华绥剧本《鸽与轻梦》和萧伯纳剧本《武器与武士》。
当然,斯曛即蒯斯曛是我更为关注的。他原名蒯世勋,蒯斯曛这个名字很特别,是英文question的音译,可见他年轻时的怀疑精神。他与席涤尘是同乡兼同学,痴迷新文学,出版过短篇小说集《凄咽》(1927年5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初版) 和 《幻灭的春梦》(1929年4月上海东新书局初版)。有资料说他出版过短篇小说集《悼亡集》,其实不确,《悼亡集》只是《凄咽》中的一篇。他还当过新文艺刊物《白露》的编辑。整个1930年代,蒯斯曛在上海度过,他所从事的三项工作至今仍值得大书特书,一是他担任柳亚子为馆长的上海通志馆编纂,编纂重要上海地方志史料多种;二是他与唐弢一起为1938年版也即首部《鲁迅全集》义务校对;三是他参与了尼姆·威尔斯著 《续西行漫记》的翻译。全面抗战爆发,蒯斯曛“投笔从戎”,1944年以后先后担任新四军“常胜将军”粟裕秘书和第三野战军司令部秘书处主任。共和国成立后,他又回到老本行,曾任上海文艺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总编辑,晚年最值得称道的是主持编纂了《新英汉词典》。
蒯斯曛与席涤尘合译的《爱西亚》是屠格涅夫这部中篇的第一个中译本。此书译名还有《阿细亚》和《阿霞》等,后来有陈学昭、李葳等的译本,我年轻时读的是萧珊的译本 (1953年6月上海平明出版社初版《阿细亚》),直到今天才知道蒯斯曛是此书第一个中译本的译者。蒯斯曛与席涤尘合译此书时才二十出头,对美好的爱情充满憧憬,正如席涤尘在此书《小序》中所说的,在翻译此书过程中,“我们也不幸堕入了彷徨凄惘的境地里。温柔的甜蜜的恋爱之梦,却偷偷地在醒人的深夜里临近了我们。各自为了哀怅和喜悦底升沉,寂寞苦痛的时光在心头激张着无限的凄凉,无限的哀愁里消逝。……我们因想将过去的一段惆怅,永远留个印痕,作个小小的纪念,所以刊印出这本拙译来,也正因为 《爱西亚》 是这么一篇哀艳凄恻的动人的恋爱故事。”
我小时每年春节都要去寄父的上海高安路寓所拜年。寄母范霞先生让我称呼他“蒯伯伯”。蒯伯伯不苟言笑,每次去他都在书房手不释卷,不脱书生本色。我拜过年后即退出,与他的几位比我还小的公子玩耍去了。后来寄母与蒯伯伯仳离,我还在寄母处得到过几本他的旧藏,这些书应可算是我的真正的文学启蒙读物。蒯伯伯晚年我还去拜访过,仍称他蒯伯伯,他得知我已在大学中文系执教,很高兴。可惜我仍少不更事,未能更多地向他请教,尤其是关于他自己的文学生涯。
今年是蒯斯曛先生逝世二十周年,我就以这篇不像样的对《爱西亚》的介绍文字作为对他的一个小小的纪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