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铮
1933年,执教清华大学的英国教授吴可读 (A.L.Pollard-Urquhart)在北平出版了一本英文著作Great European Novels and Novelists,吴宓为题书名 《西洋小说发达史略》 (吴心海先生曾撰 《吴宓珍视的一本书及其作者》 一文专谈此书,吴文已详者,此处从略)。不久,英文杂志《中国评论周报》 (The China Critic)刊出了一篇钱锺书写的书评。钱锺书刚从清华毕业,给自己老师的书写评论,照例总要敷衍几句空泛的好话。而对 《西洋小说发达史略》 的附录,即西洋名著的中译本简目,他颇致不满,以为采择无法,漏略颇多。比如《包法利夫人》,当时至少已有两种译本,而书目里只列了一种。接着,钱锺书写道:“除了徐志摩译的那一版《戆第德》,在 《学衡》 杂志上连载过的另一出色译本,也理应被提及。”(And the excellent translation of“Candide”published serially in the“Critical Review”certainly deserves mention beside Hsu Tsu-mo's.) 我们知道,钱先生是不轻易许人的,他这“出色”(excellent) 二字评语,也理应引起我们重视。那么,钱先生指的译本究竟是哪一个呢?
1923年10月,《学衡》 杂志第22期刊出“哲理小说”《坦白少年》,署“法国福禄特尔著 陈钧译”。福禄特尔,即伏尔泰,《坦白少年》也就是伏尔泰的小说 《老实人》,徐志摩译为 《戆第德》 的。此后,《学衡》 第25期又续刊一次,到1924年4月,《学衡》 第28期将 《坦白少年》 刊载完毕。这就是钱锺书夸赞的那个译本。
《坦白少年》 究竟译得好在哪儿? 我们不妨摘一段看看。下面是从第十八章节选的,讲的是主人公在“黄金国”的见闻:
二人一路行来,但见危楼巨厦,上接云霄,都是官署邸第。商场上装着千百根大圆洁白的石柱,蔷薇露泉水以外,还有若干酒泉,都是用甘蔗汁酿做的,在一片大地上流衍不绝。这片地全铺着宝石,发出的香味,和肉桂丁香一般。少年要去参观大理院、高等审判厅,就有人告诉他,此地人全不知有诉讼之事,故并无大理院、高等审判厅等。少年又问起监狱,也答一处没有。但有一所科学馆,里面一间展览室,长三百丈。所陈列的,各种算学物理上的仪器,无一不备。少年见了,这一惊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我们再来看徐志摩 《戆第德》 是怎么译的:
他们饭前参观城子,看各部衙门的屋子高得直顶着天上的云,市场上的大柱子就够有几千根,喷泉有各色的,有玫瑰水,有甘蔗里榨出的蜜水,不歇地流向方形的大池潭里去,四周满铺着一种异样的宝石,有一股香味闻着像是丁香肉桂的味儿。赣第德要看他们的法庭和国会。他们说他们没有那个,他们从来没有诉讼行为。他又问他们有没有牢狱,他们也说没有。但是最使他惊奇使他高兴的是那个大科学馆,是够两千尺宽的一座大宫,满陈列着研究数学和物理的机器。
上世纪五十年代,傅雷也译了伏尔泰的 《老实人》,因为风格上与徐志摩的接近,这里就不俱引了。
陈均的译本,模仿了明清说部的笔调,四字的成语、习语用得多。其实这种笔调,并非随处皆宜,只因伏尔泰立意冷隽,常语能用得仿佛暗讽的格调,方不觉其俗,若用以表现寻常故事,则嫌平庸滑易了。《坦白少年》 中有的句子,如“少年又问起监狱,也答一处没有”,真流利之极,语感甚妙,非娴于此道者莫办。钱锺书嘉许之,自有其道理。
那这译者陈钧又是谁呢?1935年3月,商务印书馆出版 《福禄特尔小说集》,收入 《坦白少年》 等三篇小说,并将在 《学衡》 上刊载时由吴宓所加的大量按语一并印出,“译述者”署名陈汝衡。原来,陈钧就是陈汝衡。而陈汝衡,也就是后来那位著有 《说书史话》 《说书艺人柳敬亭》的知名曲艺研究家。
我手上刚好有一份上世纪八十年代陈汝衡先生填写的“《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大辞典》 征稿表”。在“学术上的师承和社会影响以及国外评价”一栏中,陈先生写着:“前国立东南大学文学院老师:张士一、梅光迪、吴宓。”紧接着又写道:“我曾翻译外国文学名著出版,兹不赘录。”
陈汝衡先生出生于1900年,《坦白少年》 在 《学衡》 上登出时,他才23岁而已。23岁而能有此“出色”译笔,岂非难得。可惜,翻译之业,陈先生后即弃去不为了。而天下又有多少好文章、好言语,隐没在一句“兹不赘录”里? 思之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