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1月2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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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百家

写作和情爱是他抵抗恐惧的解药

在《巴别尔全集》中寻找作家写作的秘密


巴别尔的《骑兵军》用了诗的语言,极富感染力。图为康定斯基的油画作品《哥萨克骑兵》

    俞耕耘

    在《巴别尔全集》 里寻找巴别尔的创作历程和生存细节,看到的是一个作者的生命戏剧,他让生活模仿着艺术,文学覆盖了生活。女人和文学,都是巴别尔抵抗恐惧的解药。但他在处理爱情和生活时,都不是个玲珑的聪明人。

    也许,巴别尔本可以躲掉人生的厄运。然而,没有假设,他只有冒险、多情的“半截”人生,少量幸存作品。好的文学大多是有代价的———巴别尔用生命置换,告诉你什么是优雅的残忍。

    谜团、残局、未完成的手稿,这一切带来诱人的困惑。一个曾被认可的主流作家,做过骑兵军随军记者,为什么最后遭遇不幸? 存在于史书中的谜团,谜底隐约藏在中文版五卷本 《巴别尔全集》里。短篇小说、故事素材、剧作脚本和书信日记互为肌理,衍射着作家的创作历程与生存细节。巴别尔短暂一生的悲剧,本质是他主动地表演了一出惨烈的戏剧,他让生活模仿艺术,文学覆盖了人生。

    他清醒深刻地剖析过自己的“艺术人格”:炽热浪漫,却游无定所。“敖德萨的每个青年只要尚未结婚,就一定想去远洋轮船上做水手”。书信中,巴别尔暴露了他的风波不断的情爱生活,在多个妻子和情人之间游移,终生焦虑于写作的困境、金钱的困境和安全感的困境。女人们有惊人的直觉,她们或早或晚地沉痛领悟,“迷人的爱人”是个有魅力的作家,却绝非可靠的男人,他的内心是荒凉的黑洞。他不忠,也许是因为他恐惧,就像他本人的辩解:“我的写作源于我自童年起的恐惧感。”

    他在恐惧什么?也许是作家与生俱来的“敏感体质”。他写敖德萨故事,试图借助“灵魂故土”来改写民族性,现实中忍辱负重的犹太人,故事里拥有“原始强力”,成为豪侠式的头领。犹太男孩克服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发奋成为强者。巴别尔下笔强悍,是为了对抗内心深处的脆弱。

    女人和文学,都是他抵抗恐惧的解药。女人给予巴别尔的欢愉和痛苦,浸润了他文学体验中的每个角落。《初恋》里十岁男孩单恋上军官夫人加利娜,男性意识觉醒,情欲抬头,燃烧起嫉妒的烈焰,巴别尔却写出了一种“童真的艳情”。《我的第一笔稿费》看起来是“我”与风尘女子薇拉的鱼水欢情,其实暗藏着作家的“写作密码”。“我”第一篇作品是在床上给姑娘胡诌的故事,为此得了第一笔稿费:她退回的“嫖资”。借助温柔的反讽,巴别尔表达了他的“创作宣言”:“生活应当竭尽全力谋求与编得好的故事相像。”

    我们在他的书信中能找到类似的印证:“我很快放弃了真实性,决定采用纯文学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思想。”这显然是对现实主义传统的“偏离”,巴别尔的高妙在于他创造了诸多以纪实为名义的“假象”。《骑兵军》不是简单的“见证文学”,看似冷峻的观察记录中,到处是隐在立场。“它确实渲染了国内战争的残酷性,自然主义和色情主义”。这是巴别尔说词,部分地说明了真相———他以 自然主义的细节写作实现对浪漫主义的解构。

    《骑兵军》 围绕战争中的暴力、杀戮、身体与死亡,却用了诗的语言,电影的剪接,钢笔淡彩式的描摹,呈现极富感染力的印象派风格。小说中真正的底色是“死亡的日常化”,战争造成人性荒漠。巴别尔在私生活里是个不忠的浪子,却在写作时成为忠贞的殉道者。悲惨的是,他在爱情中和生活中都不是个玲珑的聪明人,终于没能从艺术与社会的纠结中全身而退。

    战争是学会残忍的过程。《骑兵军》里,战地记者柳托夫讲述的“小故事”,是作家寻找身份认同的痛苦尝试。无奈的是,他失败了。《我的第一只鹅》里,“我”羡慕哥萨克身上的刚强活力,却受到他们的嘲笑:“原来是喝墨水的,还架着副眼镜。好一个臭知识分子!”作家戏仿了杀戮行为,“我”为了获得认同,杀了一只鹅。然而,“我的心却叫杀生染红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

    当无法接受残忍日常时,作家选择了“静默的美学”,他把沉默变为了一种修辞。《家书》 里充斥着冰点的暴力,作家用一封家书寡淡叙述父子相残的“生活琐事”,分属新旧政权的父子,先是父杀子,后是子弑父,杀戮前父子的对白就像生铁,冷硬没有水分。最高超的是这段文字:“我没法给您形容爹怎么给结果掉的”,“在这时谢苗把我支出院子”———巴别尔在高潮时歇火,最残忍的细节从不正面出现。他的写作力度从不在于“用力过猛”的渲染,而是高潮来临前的“急刹”,造成读者心理期待的陡然崩溃。这就像沸水煮过的杯子放入冰水里瞬间“炸裂”,越沉重惨烈,越轻描淡写。

    这是“死亡的狐步舞”,轻逸、急速、骤停、坍塌。“这些词一要有分量,二要简单,三要漂亮。”巴别尔活得短,写得慢,生命的急促和写作的苦修构成一幕悲壮的对照。厄普代克赞美他的小说“慢镜头式的连写勾勒,风情画家般的绚丽,妙不可言的拟物拟人”,“像迅疾的闪电”。有必要给这个评价增补一点:这是“慢手划过的闪电”,巴别尔在焦虑中拖拖拉拉只写了这么一点,然而他制造的惊雷的震颤,至今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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