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钱锺书对“吃饭”有一番“循名责实”的议论,说吃饭像婚姻,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名为吃饭,实为吃菜。谈论美食,多半是在菜上面做了文章,饭则似乎不足论。面食因为有各种花样且饭菜一体,不拘为包点,为面条,“面”对菜的依附性不大,当真吃饭为主,到米饭这儿依附性就倒过来,饭菜分治,一旦菜出了台,饭的存在感便弱爆了。哪怕是吃盒饭,应该是饭菜并重了,吃的人一念还在荤素菜上,甚少有人去计较米饭的好歹,故经营者多不肯用好米。
米饭的好吃与否,当然要看用何种米。以较苛严的标准,过去城里人几乎吃不到好米,——照阿城一篇文章中的说法,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北方城市里供应的都是新粮顶出来的陈粮,南方的米,想亦是“米烂陈仓”的货色,必是陈米。但好吃与否,是比较出来的,没吃过新米的情况下,粮站里的“上大米”也就很够意思了。
七十年代,粮食都是统购统销,家家户户吃的米都是从粮油供应点(简称“粮站”)里买来,在南京,不外三种:上大米,中大米,中熟米。中熟米即籼米,上大米则是粳米,唯中大米,我一直对不上号,只知价在上大米与中熟米之间。毫无疑问,上大米为当时米之最上乘,到现在我还记得,一斤是一角四分九。中熟米破碎乌暗,上大米则米粒匀整,白而半透明,其间的差别,一望而知,煮出饭来,前者水少则粗硬刮喉咙,水多烂叽叽一无咀嚼;后者香气四溢,有弹性,莹然泛白光。但上大米有定量,并非敞开供应,再者价高又不熬饥,许多人家还是嫌贵,以至于吃上大米,可以成为一桩盛事。不止一次听人说,这饭,白饭也能吃两大碗。足见对米饭,我们倒也不是不辨高下。
及至粮票作古,粮食放开,我们有充分的条件吃上地道好饭了。我还记得上大学时,北京的同学还从南京往家里背大米,因堂堂首都,彼时大米还很稀罕。现今只要有银子,不要说国产的新米,泰国的贡米,日本的“越光”也立马给你办来。
印象中米而郑重其事不似口粮,厥为泰国细苗的出现。此前所见都是圆米,骤见之下,泰国米的骨感颇让我们有一种少见多怪的惊艳,加上价格的危乎高哉,包装特别,金贵到居然要三斤五斤的买(过去买米都是弄一米袋子十斤二十斤往家拎或扛的),不由你不仰视。一时之间,许多大饭馆都用这个,以示不凡。泰国米也有了个专名,称为“香米”。那米也的确是香,煮饭时尤见浓郁。看相也好,齐整苗条有“蔚然森秀”之感。但新鲜劲过去,就觉还是偏于瘦硬,没有好的圆米的弹性,更缺圆米的油润。所以到后来,在饭上面有点讲究的人,大多还是回归到圆米。
既然对米并非不讲究,我们不是颇能理会吃饭吗?问题出在米饭完全成为菜的附庸,我们即使要好米,也还是吃菜之余事,吃菜瞄着“好”,有菜肴当前,饭的定位,终还是为求“饱”,仿佛各司其职,绿叶扶红花,不过欲其不坍台而已。
领略米饭的好处,原也简单,便是让米饭成为主角,当真“吃饭”。我这是从日本电视剧《深夜食堂》悟出来的。没看几集,居然有两回,主题是米饭,一次说茶泡饭,一次说黄油拌饭。日本人的饮食原是“极简”一路,这里更是发挥到极致了。比如那碗黄油拌饭,米饭之外,一小块黄油,些少酱油,别的什么也没有。
这让我想到过去的猪油菜饭,它这里连蔬菜也省了。我们当年吃的简单,往往是因为穷,没有菜肴是不得已,黄油拌饭却是奔着美味而来,简无再简,米饭的质感和香味倒突显出来。
看了眼馋,近日见家中有好米,便如法炮制。习惯性地,当然还有几个菜。果然极可口,但我发现,那些菜还是不要动筷子为好——不管搭什么,似乎都有冲淡主题之虞。因想饭菜之中,菜真是具有侵略性的,而好吃的饭,就可以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