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逊
红学诞生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一代代学人前赴后继,丰富着人们对于这部传世名著的认知,而红学本身的发展脉络,也折射出文艺批评和理论研究在学术进步中所发挥的作用。
在此过程中,已故的红学大师李希凡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一位。他参与校勘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红楼梦》至今已销售了700万套。本期文艺百家刊发学者孙逊的回忆文章,其中不仅有《红楼梦》校勘的艰难过程,更有一代学人对文化的坚持和对真理的探求。
——编者
今天,说到李希凡老师,首先都会想起新中国成立伊始时,他全然凭借自己的学术敏感,以及初步学到的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向长期存在于《红楼梦》研究领域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进行了第一次认真的批评,从而继新、旧红学之后,开启了运用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评论和研究《红楼梦》的新阶段。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希凡老师是当之无愧的“新中国红学第一人”。
在校勘注释过程中,他对程本削弱原作批判锋芒之处特别敏感
我近距离接触李希凡老师是在1975年初借调至北京参加《红楼梦》校勘注释小组以后,在我原来的想象中,他应该是那种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器宇轩昂、活力四射的人,但第一次见到他,却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大汉形象:大高个儿,身材健硕,推了个平头,显得敦厚而朴实;言语不多,性格沉稳而内向;眉宇间憨厚的笑容,透出他内心的仁厚。与他的外貌相得益彰,他每天都骑了一辆旧自行车——我们戏称为“老坦克”——来上下班,冬天套件老棉袄,夏天穿条短裤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
工作伊始,我们——尤其是我——对如何开展校勘心中并不是很有数。希凡老师和冯(其庸)先生是小组的主心骨,他俩学有专攻,配合得特别默契:冯先生精于版本校勘,具体负责确定底本和参校本,以及撰写有关校勘凡例;希凡老师擅长理论分析,对早期脂本和程本的高下优劣洞若观火,一语中的。
记得校勘甫一开始,希凡老师就率先对程本第一回没有厘清原作意思,将石头和神瑛侍者混为一人进行了揭举:本来,在早期脂本中,石头是石头,神瑛侍者是神瑛侍者,前者为女娲炼石补天时丢弃在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后者为赤霞宫里的一位侍者,他日以甘露灌溉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使其修成为一个女体。后石头灵性已通,想去红尘中走一遭,被一僧一道大展幻术,缩成一块扇坠大小可佩可拿的晶莹美玉;神瑛侍者也因凡心偶炽,意欲下凡历劫,而受其甘露之恩的绛珠仙草也欲下世为人,但把一生的眼泪还他。于是神瑛侍者下凡投胎为贾宝玉,绛珠仙草下世成为林黛玉,石头则成为贾宝玉出生时嘴里所銜的通灵宝玉。这里,石头——通灵宝玉构成的是“通灵神话”,而神瑛侍者——贾宝玉和绛珠仙草——林黛玉构成的是“木石前盟”,这是两个同样浪漫、实却有着不同内涵的古老神话。但到了程本里边,石头即为神瑛侍者,所谓“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云云(程甲本和程乙本文字稍有不同,此处依据程乙本),这就把石头和神瑛侍者混成了一人,而且莫名其妙地删去了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历劫一段文字,使得绛珠仙草“还泪”之说没有了由头。
类似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希凡老师擅长思想艺术分析,所以他眼光非常厉害,对程本削弱原作批判锋芒之处特别敏感。如第二回写贾雨村被罢官以后,听说林如海欲聘一西宾,“便相托友力谋了进来”,程本却改为两个旧友知道后,“遂将雨村荐进衙门去”,一“谋”一“荐”,弱化了贾雨村钻营的性格;第四回回目原作“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程本改为“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磨平了原著的批判精神;同回内写薛蟠打死人命,“自谓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程本却删去这个“臭”字,抹平了原著的愤激之情;第八回形容宝钗原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这里“藏愚”为谦词,程本却改为“罕言寡语,人谓装愚”,与原作表现宝钗的巧伪性格风马牛不相及……诸如此类,每次讨论,希凡老师总是引导大家一起,及时发现并指出程本的谬误之处,显示了一个文艺评论家敏锐的艺术判断力。
在红学之外,他还有一个多年的愿望,即集中时间研究鲁迅
希凡老师是以《红楼梦》研究闻名于世的,在小组工作期间,接触最多的也是《红楼梦》版本校勘方面的问题,但他的兴趣并不局限于《红楼梦》,而是包含了中国古典小说研究和鲁迅研究。他于1961年出版的《论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形象》一书,是我大学时代就开始关注的一本著作。这本书特别受到青年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的青睐,出版后希凡老师不时收到青年读者的来信,于是1962年又修订再版,前后印了六次之多。我也不例外,买来后一直放在案头,不时翻阅。我于1981年出版了第一本著作《红楼梦脂评初探》以后,便在继续关注《红楼梦》研究的同时,将视野拓展至其他古典小说领域,先后对《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三言”“二拍”《儒林外史》《岐路灯》《聊斋志异》等古典小说进行了不同角度的探讨,并结集为《明清小说论稿》出版。这一研究轨迹,不能不说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希凡老师《论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形象》的影响。
除了中国古典小说,希凡老师对鲁迅给予了极大的关注。我1975年借调到北京《红楼梦》校勘注释小组工作,1976年便因家庭困难返回上海。在这以后,我和希凡老师的通信前后有数年之久,信件达十数封之多。这些来往信件自然都会谈到《红楼梦》和校勘小组的工作,但有关鲁迅的写作计划占去了相当的篇幅。他于两封信中先后谈到:“关于红学,我也并非完全有意回避,一是无新见解,也未进一步研究;二是想集中时间搞搞鲁迅,这也是多年来的愿望。所谓专著也者,无非是一本论文集,对《呐喊》《彷徨》诸篇谈点一得之见,并非全面研究。”
“我目前仍在继续鲁迅作品的写作,别无计划。红学、古典小说,都不想写。人年纪大了,记忆力非常差,近年来一直在看鲁迅作品方面的材料,有些想法,如不写出来,很快就会忘掉。我想在五年内,写三本关于鲁迅的书,当然是涉及到各方面的。”
一直到1980年底,他还在一封信里说起:“现在出书时间似甚长,我的《<呐喊><彷徨>的思想与艺术》,清样已排出,初校已看过,但出书恐怕还得到明年六七月间。”惦念着鲁迅研究著作出版的拳拳之忱,让人感动不已。
这些信件,真实记录了希凡老师当时的心路历程,记录了他出入红学、古典小说研究和鲁迅研究诸个领域的内心纠结。这些信件和《李希凡文集》第三卷“写在书后面”对看,反映了他在最负盛名的红学研究之外,在鲁迅研究领域的计划及其所取得的累累硕果。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