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衡
“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这不,近几天老是念叨到大前辈屺老了。
(一)
屺老是人们对朱屺瞻先生的尊称。我初识屺老是一九六二年,屺老一行人从雁荡山写生转道温州返沪。方介堪老师对我说,上海来了中国画院的老朋友,是你的老乡,一起去见见吧。画家们住在当时松台山麓下最洋气、高级的华侨饭店。初次见到屺老,就让我很惊艳,只见七十一岁的他,鹤发童颜,身材不高,但腰背硬朗,虽然执著手杖,身板却挺直。他精神矍铄,头戴一顶乌黑的平顶帽,面部白里泛红,下额是精整一刷的“V”形短银须,那脸庞就宛如端砚、宣纸和玉筍笔的绝配组合,令我想起王维那“前身应画师”的妙句。屺老说一口太仓沪语,对站在他面前穿一身海军士兵装的我,缓慢而温馨地问寒嘘暖,恬静慈祥,活像在我贫困童年里,时常给我粽子糖吃的邻家阿爷。
有缘总能再相会。十八年后,再见屺老,我已是小他近五十岁的画院“同事”,时有问候,春节也必趋他府上拜年小坐。一次,他从橱里取出了一张黑白照片,说:“帽子上有小辫子的阿是侬?”这可是当初在温州时的合影,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端详再三,心头惊喜。“小辫子”指的是海军士兵帽后边缀着的两根飘带,屺老的幽默表述,令我印象深刻。
一九八四年,上级领导 “点秋香”,要我任副院长,我坚辞。领导拍了桌子,说:“共产党员为党做点事不应该?”我说:“搞创作也是为党工作。”一番僵持后,我要求三条:一,还是创作员身份;二,不管行政任务、不签字;三,要保证有半天的创作时间。领导居然同意了。就此,我的身份在“同事”上,又添了个“公仆”。也许是当兵出身,急性子,风风火火讲痛快。所以,画院的老画师们,乃至于师母们,那些行政上不归我管的事情也都喜欢找我。记得上任之初,就是要解决几位老画师的住房问题,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如屺老当时已年近九旬,“文革”前独门独户,后来楼下被占,单上下走动就非易事。隔三差五,我硬着头皮找市府秘书长万学远,他很理解支持我,历经艰辛,屺老终于重新拥有了休憩和会客的小厅,有了静心作画的画室。
屺老和师母对我很信任,但也很少有事主动来打扰我。八十年代中,王个簃先生光荣入党,成了上海滩一时的新闻。我时值去问候屺老,我觉得师母有话要讲,但欲言又止。我问师母,有啥困难,尽管吩咐。师母说:“侬晓得伐,有报纸登了消息,说是老先生入党了,有些朋友都打电话来祝贺。这如何是好?”我没见到这篇新闻报道,但看来是“王”冠“朱”戴了。怎么办?我也就单刀直入,问屺老,“侬阿有入党的意愿?”屺老像早有思考地回答我:“有咯。”回到画院,我立即向书记汇报了这件事,并转达了屺老的心愿。之后,德艺双馨的屺老,以百岁高龄,光荣地加入了共产党。这可是党史上绝无仅有的事情,被社会上传为美谈。
屺老宅心仁厚,爱国正直。在抗日战争取得胜利之际,他期待中华民族能摆脱内战,国富民强,为明其心志,以沪语谐音,取了一个名号“起哉”。这“起哉”两字,确实有着太多的寄托和期待。
(二)
屺老仁慈,却是有原则讲风骨的人。“文革”中屡遭批斗,却从未揭批诬陷别人。曾记得,我在整理要销毁的材料时,曾读到过一本批斗程十发先生的会议记录册。屺老发言被记录下来的文字是:“他有才,可惜了。”在压力山大时,他不随波逐流说的这六个字,实事求是,绵软平淡中自有千钧的力量和柔而不折的人格,虽于事无补,但至今还让我感动、敬重。
屺老为人厚道,总记住别人对他的好。你给他一分,他必回报你十分。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整个上海滩水果不多,大于碗钵的石榴更是罕见之物。一次,中秋时分,学生自山东送了我几枚,红艳夺目,我也觉得稀奇可爱,就给屺老送了去。屺老及师母也啧啧称奇,说是难得一见,讨人喜欢。谁知,在之后去问候屺老时,师母取出了一张屺老精心绘制的石榴图送给我。三个不值钱的石榴,“换”来了可买一车石榴的珍贵图画,喜出望外啊。
温良谦让,是屺老一贯的美德,他对名利地位很淡泊,更不会计较。记得一九八四年,为举办画展,在姓名排列顺序上颇费思量。按姓氏笔画顺序,似有不公;按名声大小,更易滋生事端。我提出了以长幼为序的方案,通过了。然而,个别征求了些意见,有些不同的声音。又倾听屺老的态度,素来与世无争的屺老说,把自己排第二“蛮好,蛮好”。
一九九四年的寒冬,上海市政协为屺老举办了盛大的百岁画展。出席了上午画展的屺老真是了得,“年老身健不肯作神仙”,晚上还出席政协举办的百岁贺宴。那天正是寒潮来袭,夜晚我单个在政协高楼的门外,静候着屺老、师母的到来。那高墙刮下来的朔风,像冰刀一样地打脸刺骨,这可是平时很少品尝过的滋味。屺老车到,我迅捷地挽护着他,登台阶,巡展。从下车到进入室内,虽只二三分钟,想来屺老也领教到了那天冰地冻的寒意。晚宴宾客满堂,一片温馨,我还特意将一方预先刻好的“九十年代百岁老人”的大印送到了屺老的手上。忙完晚宴的事,我踩着自行车回家,进屋不久,电话铃响。拿起话筒,对面传来的居然是屺老的声音,很缓慢而亲切地说了几句谢我的话。其实这原话,当时就没听清楚,至少没记住。我记住的是:我好幸运,居然接到了一位百岁寿翁打来的电话。自忖,天下几人有这等的机遇和福分呢,我遇上了,我拥有过。
(三)
屺老仁者寿。一次,几位老前辈聚在一起,话题转到了养生健体上。大家都羡慕屺老,谢稚柳老师说:“其他都好 ‘狠’,就是这身体,可不是‘狠’得起来的。”程十发先生的夫人问朱师母: “阿有啥诀窍?”朱师母说:“老先生就好在听话,叫他吃两块饼干,他就吃两块,叫他吃一块饼干,他就吃一块。”我忍不住开口:“关键是朱师母照顾得好,又年轻,能服侍周到。”此话一出,程师母朝我就翻了下白眼,说:“侬迭个啥闲话!”我才知道失言了,因为程师母比程先生还大一岁呢。据我所知,屺老并无特别的养生秘方,心态平和地研墨泼彩,挥写丹青,应是他散步之外,日复一日的最好养生方式。屺老曾留学扶桑,学习西画,衰年则专攻国画,尤善山水,他那万岁枯藤般的运笔,七彩纷呈的敷色,奇正相生的构图,营造出濯古来新、生面别开的独特风貌。那老到辛辣,那淳穆拙厚,那浑然天成的绚烂斑斓、率真烂漫的大写意手段,画如其人、境由心造,无不与他的品格是相表里的。而今,屺老的假画充斥市场,然而,那些作品与屺老之作有“热闹”与“门道”的云泥之别,后者透过“大写意”的表象,那雄恣自由到不衫不履的背后,有着恬淡、润穆、厚朴、深沉的内质。屺老有句口头禅,每听到表彰他画得好,他总是以“瞎塌塌”三个字自谦。而那些伪作,才真是属于“瞎塌塌”的无知无趣的涂抹。
如果说做人,屺老仁厚平和。而一旦画笔在握,有时却像蓦然换了个人似的激越亢奋。八十年代末,画院二十多位画师在衡山宾馆举行公益笔会,屺老年长,老画师们都恭请屺老开笔。谦让不得,屺老搁下手杖,握起画笔,只见他倏地后退两步,以冲刺的速度,电闪的气势,冲向画桌,那如椽大笔宛如利剑似的在丈二匹的宣纸上逆锋前冲,这一超敏捷的动作,竟让在桌边观摩的应野平先生“哇”地大叫了一声,并开玩笑地说是“被吓着了”。画笔在握,豪气如虹,黄忠不老,青壮难及,着实令观者惊叹。
屺老画自具特立独行的个性。他的书法之妙,却被画名所掩。其实,他的书法功力深厚,如东坡的自在浑朴,而又散淡中见沉雄,书有画趣,别具神采。他先后送过好几件墨宝给我。记得一九九三年,也就是他一百零二岁的那年,屺老知我搬了新居,以榜书写了一件“豆庐”的匾额赠我,字写得精气神十足,一派遒劲壮伟气象,光我门楣,深得我心。而匾的落款是 “天衡仁兄正,屺瞻一百零二岁”。我永远难忘屺老对我的深恩。
(四)
古往今来,屺老应该是一流书画家里最长寿的一位,也是上海乃至时代之幸。一次,香港名医到屺老府上拜谒他,还随身带了体检的设备。检查后医生惊讶地说:“奇迹啊奇迹,百岁老人的心脏,居然跟四十岁健康人的一样。”屺老达观,作画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快乐,一辈子沉浸在其中。我总觉得他的“心理年龄”出奇地年轻。记得在他一百零三岁时,虹口区为他创建“朱屺瞻艺术馆”。他捐献了自己的佳作一百件。在整理作品时,找出了一叠宝贵的丈二匹旧宣纸。有人说:“这么好的旧纸,屺老你应该抓紧画掉它。”他笃定而风趣地回答:“不急,让我画得好点了再用。”
一百零四岁的秋天,屺老病了。我和司机立即将他送进了华东医院。在医院里,治疗之余,他不时叫师母给他钢笔和白纸,过过画瘾。我曾拜读过他病榻上的习作。我也会常常去探望他,从师母和医师处了解到屺老病况逐渐好转,情形令人兴奋。屺老在医院里待了九个月。一九九六年的四月十九日,师母电话里高兴地告诉我:“老先生病好了,院方说,明天可以出院了。”我随即安排了司机的接送。可是在翌日的凌晨,我被电话铃声惊醒,是师母打来的,说“老先生走了”。我脸也没洗,就踩着自行车赶往医院,一路上我老嘀咕:讲好今天出院的好事,怎的就风云骤变,成了丧事了呢?!
屺老安详若睡地平躺在床上。我对师母说,要去找医生交涉。师母说:“就不必了。”事已如此,悲哀事宜速战速决,我就呼来了平板推车,神情肃穆地将屺老抱起,我万万没有想到,手臂上的屺老,身长二尺上下,体重是不超过五十斤的。我不由地浮想起,三年前,也在这所医院,唐云先生谢世时,是我叫来两个护工,才将他二百三十来斤的身躯,移到相同的平板推车上。身重如药翁,体轻若屺老,画坛巨匠在告别人世的时候,也给人以不寻常的印象。我拉着平板推车,向屺老作最后的告慰:体轻很好,驾鹤西去,也许会更早些抵达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