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高黎贡肯定是会再去的,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去。磊哥打来电话,问,要不要一起再走一趟北斋公房?北斋公房,这是一个出没于众多向往高黎贡的人嘴里的词汇。上次我走的是南斋公房,都说北斋公房是要比南斋公房险恶得多的。南斋公房走到最后,我已然气喘吁吁,走北斋公房会怎样?我没有丝毫犹豫,说,没问题。磊哥让我再约几个作家朋友一起,思来想去,得约体力充沛的、对自然感兴趣的,当然,还得是有时间的。先后约过十来位,大多说,一天内走完四十多公里山路,太困难了。
飞昆明再飞保山,先回家住一夜,翌日,吃过早饭出发,先往潞江坝。兜兜转转,傍晚时分,终于,我们到百花岭了。
山里停电。宾馆老板娘说,她丈夫去买发电机了。天黑了,仍然不见回来。说好要到百花岭汇合的朋友发来信息,说是来不了了,只能在腾冲等我们了。保山城里的几个朋友来了,听说我们打算走北斋公房,略作迟疑,说他们走另一条道吧。发电机迟迟不来,我们摸黑吃饭,摸黑喝酒。一大钵头酒喝完了,又添了一小半,电仍然没来。从大家的谈话中,我很担心,北斋公房是不是走不成了?磊哥说,改走老保腾路线吧,三十多公里。大家仍然犹疑着。我问老板娘,真有人去买发电机了吗?别是骗我们吧?老板娘又拿进一根蜡烛点上,说,怎么会骗你们呢?十二点过后,发电机终于到了,电力伴随着噪音一起到来。
望一望四围沉静黢黑的山峦,我知道,北斋公房是走不成了。
翌日,车向高黎贡进发,已十点多钟。车沿山路盘旋而上,一面高山,一面深渊,路面渐渐颠簸,司机偶然放开一只手,大家屏息敛声。前路遮掩在大雾之中,远处的山峰,影影绰绰时隐时现。在蒲满哨稍作停留,等后车赶上。好一会儿,才知道后车爆胎了。又继续走了一段路,这才来到此行的出发点。
路的一侧竖着三块石碑,是1952年为纪念保腾公路修建而立的,碑文上说,这条路建国前修过三次,均没成功,建国后修成了,39人为此牺牲。石碑旁边,是一块看上去很新的警示铁牌,写着“黑熊出没,注意安全!”路另一侧,木牌上写明,这是“康藤·高黎贡最美山脊线”,高黎贡最美山脊线全长五百多公里,而我们接下来要走的,是最早对徒步爱好者开放的入门级路线,全长不过十六公里。
免不了失落,却又禁不住有些小小的雀跃。再怎么说,这也是高黎贡哪!
此时,细雨蒙蒙,塞好管委会准备的食物,用袜子裹住裤脚,在鞋面上洒一些花露水,我们三三两两的,朝木牌后的山坡走去。眼前是一片竹林,竹林中小路隐隐。我们矮身进入,一瞬间,光,几乎消失了。
脚下是腐败的竹叶,软塌塌的,湿漉漉的,会不会有蚂蝗?当时已经无暇多想。路边不时有倒伏的枯竹,捡了几根试试,找到一根趁手的权作登山杖。继续走,继续是竹林。竹竿细细密密,不知不觉,右手边的竹林勾勒出一面陡峭的山坡,望下去,混沌如梦境。若投一粒小石子下去,想必听不见一丝回声吧。继续走,走出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我们站到山顶了,回头看看,风声呼啸,大雾飘飘忽忽,奔腾如千万野马。
继续走,继续走,任凭树枝扫到身上,野花碰到脸上,露水洒到头发上。
一株株大树杜鹃隐遁在稠密的林间。失去了花朵的显扬,它们变得沉默寡言。是地上飘落的殷红残瓣泄露了它们的身份,偶尔的,发现还有一两朵花残留枝头。两三个月前,这一株株大树杜鹃,得在这大山里制造出多大的喧嚣啊?思绪间,目光从枝头移到树干,忽然发现,青苔蕨类密布的遒劲枝干上,正怒放着一朵朵皎白花瓣、鹅黄花蕊的花朵。不止一株如此,两株如此,是一株一株皆如此。饱经雨雾的滋润,石斛花们美得不像尘世的存在,美得让人感叹连连又哑口无言。
钻入深林,又钻出深林,眼前豁然开朗,又忽然幽暗。路途上总是这样反复着。忽然,眼前一亮,我知道又走出一片树林了。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中央孤立着一株大树杜鹃,一座小小的平房在我们身后。这不起眼的房子,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做“诸佛寺”。我想,这名字和这儿是相称的,确实用不着谦虚。我们在大树杜鹃下整理行装,偶然抬头看,满树莹白的石斛花,恰如稠密夜空里眨眼的星星。
继续走,继续走……很奇怪的,石斛的品种似乎换了,也不开花了。树呢,倒似乎是愈发高大了,附生植物丝毫未见减少,攀附着树干树枝直到树梢,遮住云彩遮住天空,偶尔洒落的阳光珍贵如同黄金。有人滑倒了,有人从裤腿上找出蚂蝗了,有人手背被倒刺挂伤了……这些丝毫不影响我们的速度。我们比上一次走得快多了。我没像上次那样走到最前面,相反,我渐渐落到了最后面。我好几次和同伴说,走慢一点儿哪!要看看哪!我这是为刚刚对高黎贡生出的失望感到抱歉吧。高黎贡,是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的。
渐渐下坡,护林员指向远处山坳中的村落,说那儿就是“小地方”了。
小地方是一个行政村。我想,叫这名字也并非是因为谦虚,而是底气十足吧。
继续走,继续走,我们是要下山了。这一路植物见了无数,鸟鸣听了无数,动物却只见到一些蚂蝗。我正想着,磊哥走近来,喊我回去,说路中间有一小堆动物的粪便。好吧,看不到真身,看看遗迹也行。走了好一段回头路,在干干净净的路中间,绿色青苔衬底,几十粒鲜红的咖啡豆格外醒目。这是什么?磊哥说,是破脸狗(麝香猫)的粪便。大伙儿笑,这可是真正的猫屎咖啡啊。继续走,走到山脚,眼前忽然呈现出一个湖,湖里一大片盛开的睡莲。清净,艳丽,阒寂。我们很怀疑,是不是因为太累,出现幻觉了。在湖边,我见到了此行最让我惊喜的动物:红瘰疣螈。这是我小时候熟悉的动物,如今竟已踪影难觅。这小湖边,至少得有几百只吧?听见我的脚步声,它们纷纷滑入水中。
继续走,继续走……时晴时雨,雨水泼洒,雷声轰响,我们匆匆穿过空地,钻入树林。再次走出树林,天已经晴了。来到山下,石阶边立着“高黎贡山白眉长臂猿研究中心”的牌子,这儿已经是腾冲地界。天色阴沉,但时间不过五点多钟。几个小时里,我们从隆阳区出发,经过龙陵,来到腾冲,疲惫而又意犹未尽。好几辆车在等我们,车刚开动,雨瓢泼而下。雨水如同瀑布,雨刷快窒息了。我们有些后怕,要是下山晚一些,可就糟糕了。
那位“临阵脱逃”的朋友已经在城里等着了,还有别的朋友也来了。洗漱,吃饭,喝酒,闲聊。高黎贡转眼已成过往。
翌日,从腾冲飞昆明,再飞上海。
脚没有酸,手没有软,我甚至没带回哪怕一小团寄生植物做纪念。
但我知道,有些改变确确实实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奇怪,第一次去,我并没有这样的感受。或许是因为那次翻越南斋公房后,我仍然在老家停留多日,不像这次直接回到上海吧?这次,头天还在高黎贡,第二天,已然置身上海街头。阳光耀眼,人流潮涌,我深切地感受到,有些改变确确实实发生了。看啊,那些行走的人站立的人,那些沉默的人说笑的人,那些怀抱希望的人深藏绝望的人,都在忙忙碌碌地进行着他们的生活。我也在进行着我的生活。这是怎样的生活?这样生活的意义何在?在高黎贡,我窥见过这个世界最隐秘、最深邃、最完全的“美”,如今,我仍然要这样生活。可不这样生活,又该怎样生活?这个古老而无解的问题再度浮现。我自然也找不到答案……想起好莱坞电影《拆弹部队》,那位惯于拆弹的士兵回到家中,面对俗常的生活,也是这样的感受吧。
磊哥说,我去高黎贡几次,他就陪我几次。我说至少去九次,每次回来后写下的文字,合起来可以叫做“高黎贡九章”。期待着,我能尽快翻开第三章。
那会是北斋公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