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朱颖婕
周五下午1点20分左右,放学铃响,宝山区灵石学校校门口迎来了一周中最热闹的时刻。寄宿在校的50多名初中部学生打打闹闹着从教室、宿舍走出,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下了校服,而此刻,校门外已有家长等候多时。
作为宝山区唯一一所工读学校,灵石学校聚集着一批“不寻常”的学生。有的学生看上去文静,却曾经逃学逃到家人、老师束手无策;有的学生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却会在教室里掀桌子;更不用说同学之间时有发生的摩擦甚至打架了。不喜欢老师、不喜欢上学、不喜欢学校是这里大部分学生的共同点。
在这里,也有一批老师在用心把这些孩子带上人生的正途。然而,他们遇到的最大困难并非孩子的顽劣,而是在这一特殊教育领域的一个公式:“5+2=0”———五天学校教育取得的成效,很可能在两天的家庭教育中重新归零。
每个“问题”孩子的背后,往往都有一个“病了”的家庭,这并非一句虚言。
“其他人的父母至少会来一次家长会,但从没有老师见过我的妈妈”
马上就要毕业的薇薇在灵石学校是出了名的好学生:热爱阅读,涉猎广泛,闲暇时间还在校外自学日语,她既是“女班”班长,又是学生会干部,学校里但凡有活动需要找人朗诵、主持,老师、同学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但在来这里之前,她旷课、逃学的情况相当严重。
六年级时,薇薇从罗店镇的一所九年制学校转到这里,住进有上下铺的八人宿舍,起初是忐忑的。好在,年长的室友都很照顾她,但不久后,她们就毕业了。“以前从来没有人陪伴我,孤独也就那么回事,但她们来了又走了,一下子就觉得更孤独了。”
而几名新室友的到来,更是打破了她对群体生活的期待。“学校不允许学生擅自带手机,她们不但偷偷带来,到了晚上还要大声说话,打扰别人。我们在初二下学期闹过一次矛盾,她们当面没说什么,背地里却偷偷倒光了我的沐浴露。”那段时间,薇薇因为人际关系矛盾常常闷闷不乐,“不会笑,也不愿意说话”,和班主任沟通后,她搬出宿舍开始走读。
随着近期二模考试结束,接下来就该填志愿了。薇薇直言,“不会和家里商量。”她已经想好去上海工商外国语职业学院学英语专业,将来有机会还要去日本留学。“我很喜欢日本文化,东野圭吾的小说大部分我都看过,最近这两天正在看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
现在,她和外公、外婆住在宝山,天天接送她的是“舅舅”。外公、外婆经营着一间工厂,生活上衣食无忧,但两代人之间的交流总是很少,“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明白,渐渐地,我也不愿意和他们分享我的事情”;而妈妈住在闵行,“生活费一次不落地给我,但是我们很少发消息、打电话,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至于那个“舅舅”,班主任余文君坦言,那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其实那个人不是薇薇的舅舅,而是工厂的一名员工,我猜她这样说,是因为不想让其他人觉得,她没有亲人关心。”
厌烦社交,喜欢独处,从小到大几乎没有朋友———有时候,薇薇也意识到似乎自己“有点问题”。在余文君看来,这种如影随形的孤独感和排他性,是一种很典型的情感缺失型问题行为:由于父母缺乏责任意识,疏于生活上的照料和情感上的互动,导致孩子缺乏对家的归属感,而这种敏感心理也延伸到了其它人际关系之中。
今年3月初开学不久,薇薇在学校摔伤了脚踝。在家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仍然是年逾古稀的外公、外婆。“爸爸”这个身份于她而言很陌生,而“妈妈”也不过是一个“不大来往”的人。薇薇坦言,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小时候看过他的照片,但是妈妈从来不让我跟他见面”。在小学以前,她“很爱妈妈”,那个时候很希望她和其他人的父母一样来参加家长会,但是她一次都没有来过。“失望的次数多了,就变成讨厌了,我觉得她,不负责任,只知道把我推给老人。”
“以前不懂事是因为没有人好好骂我,其实骂着骂着人就懂事了”
小雪是初二上学期来到灵石学校的,来之前在家里和父母狠狠吵了一架。她提到,自己本来成绩很差,物理、数学从来没及格过,语文、英语好一点,“可以及格”。当时的老师告诉她,这所学校可以帮助学生提高成绩,“每天还可以做甜点”,当下她就心动了。但父母不这样想,“他们认为这所学校收的都是成绩差的学生,肯定不怎么样”,一番“家庭大战”后,他们还是同意让她尝试一下。
来到灵石学校后,小雪渐渐发现了这里的特别之处———在原来的学校里,老师似乎总是对“差生”存有偏见,“平时紧紧盯着我们,生怕我们闹事,却不关心我们的生活和学业问题。”但在这里,老师们都很关心学生,大家学习基础薄弱、学习习惯不好,老师也会不厌其烦地讲解题目,“晚自习通常八点半结束,但好几次老师辅导我们直到深夜十点半。”
这里的老师好,也“不好”,“凶起来很可怕,而且很会‘骂’人”。有一次,因为抄写的问题,小雪在英语课上和老师余文君吵了起来。“当时我直接把课桌往地上一推,坐在地上说‘你能拿我怎么样’,余老师一边严厉地教我课堂规矩,一边和我讲道理,她虽然在骂我,却是为我好,后来我向她道歉了。”
还有一件事令小雪至今印象深刻。初二那年,她帮着班里的一个女孩离家出走,整整一个星期后,家长和老师才找到人。“余老师知道后,硬是坐着凌晨五点的首班车,花了两个小时赶到家里,把我‘臭骂’一顿。”但正是这顿骂让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小雪的父母早在2014年就离婚了,“妈妈不要我,很快就再婚了”,而爸爸年纪比较大,又是出租车司机,很少有时间管教她,“每次周末回家,他就给我一周的生活费300元,给了钱以后就不怎么管我了。”现在,她一个星期见妈妈一次,每次见一个小时,“妈妈从来没给我买过任何东西”。
余文君提到,小雪以前有撒谎的习惯,对学习也没什么兴趣,原因在于童年时期缺乏父母正确的行为、意识引导,在她的家庭中,父母角色缺位导致的亲情淡漠现象也很明显。
“过去不懂事是因为没有人好好骂我,其实骂着骂着,人也就懂事了。”对于即将到来的中考,小雪直言,自己没有什么理想的学校和专业。“爸爸希望我考上高中,或者读个职校,我只希望自己能拿到初中毕业文凭。”
“我想当兵,走正道,我要站得比爸爸高、望得比他远”
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的小恒是灵石学校足球队的现任队长。现在老师们提起他,都要夸一句:这孩子有礼貌,有理想,热爱集体,和刚入校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初一那年,小恒因为打架斗殴的问题被送来灵石学校。“那个时候脾气不好,有人惹了我,我就想着要还回去。结果把人打骨折了。”来到灵石学校的第三天,他又和新同学起了冲突。“他拿了个棍子抡我头上,血直往外冒,我就拿个球拍,把他半个脸打青了。”小恒说到这笑了笑,“谁能想到,现在我们两个是关系最好的朋友。”
在余文君看来,小恒之所以有“用拳头说话”的毛病,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家庭。小恒的爸爸开了一间夜总会和一间小额贷款公司,“背上有纹身,脖子里戴着金链子”,小恒妈妈也开了一间小公司,平时的消遣就是出去打麻将。“如果父母身上有些不良习气,孩子有样学样,就容易走歪路。”
小恒也坦言,以前父母对他的管教方式非打即骂。“以前我犯了错,我爸还会拿皮带抽我,后来他可能意识到这样教育孩子是不对的,也是没有用的,渐渐开始转为言语沟通。”有心理学结论表明,这种简单粗暴的家庭教育模式极有可能造成孩子长大后出现对内或对外攻击性行为。
事实上,余文君可以感到,小恒是一个孤单的孩子。他刚来学校的时候,不愿意和老师好好打招呼,也很喜欢逗弄同学,这些行为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因为他十分缺乏关注和关爱。其实他的身上有很多优点,比如运动能力很强,劳动积极,在烹饪上也有天赋,只要其他人多给他一些肯定,他就能有显著的进步。
现在,小恒在老师的引导下渐渐把心思放回了学业上,各科成绩有了显著提升,语文和化学尤其突出,担任了足球校队队长后,他也经常带领队员努力练习。接下来,他想进入本校的烹饪职业班,拿到文凭后,再应征入伍。“本来我学习不好,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现在我很清楚,我想通过当兵或者踢球,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我要站得比我的爸爸高、望得比他远。”
“工读学校的孩子表面看上去存在行为和心理偏差,但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来自于成长不利的环境,并且长期处于一种效能感缺乏、被群体忽视或消极关注的边缘状态。一些人或许之后会出现明显的转变,但旁人根本无法想象,这背后凝聚着多少人的共同努力,孩子自己又经历过多少挣扎。”余文君这样说。
(文中学生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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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向学生及家庭提供科学的心理健康教育服务,灵石学校于去年10月成立了心理健康教育指导中心,建立面向宝山区初级教育阶段全覆盖,融合灵石学校、兄弟学校和问题学生家庭三位一体的心理健康教育服务网络。
眼下,学校主要通过心理课、学生心理社团、心理小报、心理信箱和网络咨询开展多渠道的心理健康教育,向学生普及自我认识、情绪管理、人际交往、青春期教育、时间管理以及思维能力培养方面的知识。
其次,学校建立了完善的学生心理档案,心理健康教育指导中心的放松室、宣泄室和咨询室,在工作日中午向全体在校学生开放,每周的开放时间为5小时,所有心理相关记录记入学生的心理档案。
此外,学校会经常性地通过家长会、家委会、个别家长访谈等方式全面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了解家长家庭教育方面的困惑以及对学校的期望,给予家长家庭教育方面的帮助和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