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扬
英国维多利亚朝诗人中,自当以丁尼生为魁首。他的《闲泪》一诗,历来英诗选本均予收录。作者于1847年发表长篇叙事诗《公主》,其中收有独立成篇的“歌曲”数首,此诗即其中之一。这首小诗含蓄婉约,沉郁深永,有评家指出它是整个维多利亚朝诗歌中最吸引批评家注意、也是被讨论得最多的一首。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新批评派巨擘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1906-1994)首先撰文赏析此诗,随后许多名家纷纷跟进,其中包括英国剑桥大学名教授利维斯 (F.R.Leavis,1895-1978)和霍克(Graham Hough,1908-1990),以及二战前移居美国的奥地利批评家斯匹泽 (Leo Spitzer,1887-1960)等人,一时议论纷纭,热闹非凡。
此诗共廿行,分作四节,每节五行。单数第一人称的“叙述者”(persona)首行即登场,自云对于无端流下的闲泪不明所以,只知它来自一种“神圣的绝望”,又说自己眼中望着“快乐的秋日田野”,心中想着“永不再来的日子”。随后三节,一路随着“叙述者”的“意识流”发展,每节最后均以“永不再来的日子”结束,最后以对“生中之死”的感叹收场。全诗用词大多为单音节和双音节的普通单词,一连串在语义上反差强烈的形容词(“快乐”、“悲伤”、“新鲜”、“奇怪”、“亲切”、“甜蜜”、“深沉”、“狂野”),珠贯全篇。诗中的意象,例如破晓与黄昏的霞光斜照下的船帆,昏暗的夏日凌晨半醒的鸟儿的啼鸣等等,加强了全诗迷离惝恍的悲凉意绪。此诗读来悠扬悦耳,连绵起伏,却是一首完全不押尾韵的素体诗,虽然大部分诗行使用抑扬格五音步,但亦不尽如此。作品极为丰富的音乐节奏,其秘密何在? 艾略特说丁尼生在运用元音之道上是无与伦比的大师,可谓行家里手,一语破的。此诗自始至终,尤其在每行的结尾,大量运用了所谓“开元音”(舌头尽量放低、远离上颚,故亦称“低元音”),又多用头韵和重复,可谓精心结构。
由此也联想到,无论在哪一种语言里,诗都是出于口而入于耳,首先本是为听觉服务的。我国白话新诗,百年来之所以乏善可陈,其主要原因,就是始终未能成功回应音韵格律的挑战。早期如徐志摩、闻一多等人,至少还尽力作过一番尝试。时至今日,绝大部分新诗作者,在这方面似乎已经完全作罢,甚至有浑然不觉尚有其必要者。在新诗的发展中,翻译诗起了相当负面的作用,因为除了凤毛麟角的例外,翻译成汉语的诗,其实全是分行的散文。有志于新诗者,读了这些外国名家的诗的汉译,误以为这种译文就是诗,邯郸学步,以致每况愈下。
丁尼生此诗并未点明诗中“叙述者”的身份性别,这幅水彩将之画作女性,也很自然。爱德华·罗伯特·休斯(Edward Robert Hughes,1851-1914)专精水彩,他幼年得到他的画家叔叔、与前拉斐尔兄弟会颇有渊源的阿瑟·休斯的指点,后入皇家艺术学院习艺,又师从前拉斐尔派名家亨特,所以画风与他们甚为接近。前拉斐尔派诸家,对于丁尼生的诗歌大多情有独钟,作品往往从中取材。此画原作高36.5厘米,宽26厘米,现由私人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