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2月24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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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在艾瓦家过节


    钱佳楠

    苏格兰作家玛葛·丽弗赛的小说 《水银》讲述了唐纳德幼年随父母从苏格兰移居美国的经历:在小说的现实层面,他入读波士顿郊区的一所公立学校;然而在想象中,“我真正的朋友是罗伯特,他还住在爱丁堡,他们家的花店开在我原来的家对面”。唐纳德每周都给罗伯特写信,每周都收到罗伯特对他上一封信的回复;唐纳德说他们家很节省,但他去美国各地旅行都不忘给罗伯特寄明信片。

    来到美国第二年的复活节,罗伯特写信描述他们家开着大篷车到乡村郊游。唐纳德没有回复,虽然他每天都提醒自己要回信,但一直拖着,甚至在接连收到罗伯特的三封来信后,他连拆信的冲动都没有,三封信被原封不动地塞进抽屉,再后来,他就和罗伯特彻底断了联系。

    读这个段落的时候,我的邮箱里有四封我未及回复的信,都来自艾瓦。艾瓦是我去年来这座美国小城后最初认识的当地居民,在教堂的免费家具派发活动中,我在有关 《圣经》 学习小组的征询单上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而后艾瓦就成了我的老师,每周二中午,我们都会在现已改作商场的旧州府大楼碰面,找一张尚未被食客占领的桌子,在周遭人的咀嚼声和吞咽声中,打开 《圣经》,她开始逐条讲解。

    她是个善良、虔诚的老太太,我不断告诉自己,尤其当她反复攻击达尔文时,我以她的“善良”和“虔诚”为借口吞下自己的异议,对她报以礼貌的微笑。她相信如此美丽、复杂的世界除了上帝,不可能有别的来由;她厌恶大城市,抱怨芝加哥枪支泛滥,危险丛生;她相信人比动物高等,“真不敢想象很多人把狗当孩子!”她不相信印第安原住民曾在这片土地上惨遭屠杀。

    我感激她,感激她每周拨冗授课,感激她在每个节日都邀请我们去她家吃饭,感激她在圣诞前夕为我们每个人亲手制作的什锦饼干礼盒。为了致谢,我送了玛丽莲·罗宾逊亲笔签名的 《基列家书》 和一罐饼干制作原料给她;也是出于感谢,我在每次婉拒教堂活动时内心都生出无限的罪疚。

    去年感恩节我是在艾瓦家过的。去之前,一位在当地已经读了四年博士的朋友告诉我:“每年感恩节,艾瓦都没地方去,只好请一大群中国学生来家里庆祝。”我察觉出话里的刻薄,没有回复,心里默念道:这是一个善良、虔诚的老太太。

    我们的 《圣经》 学习结束于夏天到来之前,《旧约》 和 《新约》 都已完成。艾瓦说:“我们之后还可以每周约见,你可以把具体的章句问题带来,我给你解释。”我答应着,到了暑假的末梢收到她的群发邮件,她在寻找教堂迎新活动的志愿者。两天后又收到她的追发邮件:“我没有收到任何人的回复,但我肯定你们中一定有人在城里,我们应当在开学前聚聚。”秋天,她又接连给我发了三封邮件:“我知道你在写长篇,但是偶尔出来聊天对你的学习有好处。”

    长篇是我杜撰出来的借口,出于礼貌,我还煞有介事地跟她约过时间,最后以日程表无法调整而顺理成章地作罢。但到今年初冬,我听闻她摔了一跤,右腿骨折,罪孽感促使我参加了后一次的活动,只为探望这位善良、虔诚的老太太。那晚,爱荷华初雪,我们在一座乡间农场的庭院里围着篝火取暖,除我之外,几乎都是新来这座城的中国留学生和访问学者,他们按捺不住好奇心冒着严寒坐上巡游玉米地的拖拉机,篝火旁只剩下零落的两三人和坐在轮椅上的艾瓦。我来到艾瓦身边,询问她夏天去中国的旅行经历和她的腿伤,她滔滔不绝地说着,红色的火光映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那个深夜,我一回家就收到艾瓦的邮件,短短一行:“在农场的活动里,我没有见到你。”

    我震惊了,赶紧回信告诉她“在篝火旁和你聊天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啊!”

    她次日清晨给我复信道歉,说这恰恰证明了我们应该多见面,还说她发现昨天晚上,她几乎不认得任何人。我请她不用致歉,礼貌地说下次有机会再叙旧。而后就有了这四封我不愿回复的邮件,邀请我今年的感恩节再去她家,说她制作了饼干礼盒给我,说她新年之夜也会在家里组织聚会。最后一封邮件不是群发的,是专门给我的:

    “我读了你去年送我的 《基列家书》,这本书很难读。而且,成为牧师是多么可悲的命运啊,他们根本不懂得基督教的基本理念。”

    末尾,她仍然写:“我希望我们能聚一聚。”

    我看完就有按下“删除”键的冲动,然而我最终没有点,也似乎全无必要,因为只需两天,成堆的邮件就会把这封信淹没,杳无踪迹的发件人不会再戳中我的内心。

    《水银》 中有一段唐纳德和罗伯特故事的后续:唐纳德在美国长到十八岁,回爱丁堡念大学,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罗伯特父母经营的花店。时过境迁,花店已经改作了面包店,店主含糊地说:“他们早就搬走了。”是在这个时候,唐纳德才想起,他和罗伯特做同学的几年里,从未正眼看过对方,两人甚至都没怎么说过话。

    丽弗赛把这段插曲结在这里,不做任何解释。而我,在宁愿选择独自过圣诞和新年也不要接受艾瓦的邀请时,明白了这种稀薄又热络的联系为何会发生于唐纳德和罗伯特之间———他们都是被人群弃掷的人,唐纳德给罗伯特写信从来不是因为后者是他最好的朋友,而是因为他嗅到了后者的孤独,因为这种孤独的气质令他确定后者一定会回信,但最终也是因为从罗伯特身上照见的不是友谊,而是唐纳德自身的孤独触及了他敏感的神经。

    唐纳德,罗伯特,艾瓦,我,回信,不回信,终不过是孤独的个体自欺欺人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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