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0日,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博古睿学者安乐哲做客第113-4期文汇讲堂,主讲 《个人主义与儒学伦理学的互融与挑战》。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院长姚新中、复旦大学哲学学院院长孙向晨分别担任对话与点评嘉宾。该讲座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发展传承系列五讲 (简称“接着讲”五讲) 第四讲,由文汇报社和复旦大学联合主办、复旦杜威中心协办、文汇讲堂和复旦大学上海儒学院承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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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摄影 袁婧 金梦参与本版整理
为什么要套用狄更斯有关最好时代最差时代的名言呢? 因为,人类从动物进化至今,已变得如此高贵、宏伟和崇高,科学和科技能解决那么多的问题,我们有足够的知识也有整全的智慧,因此,我们身处最好的时代;但是,我们遭遇了一些困境:全球变暖、恐怖主义、食品和水资源短缺、环境生态恶化、人口爆炸,等等,所以这是最坏的时代。
嘉宾主讲
如何解决时代困境
这些不是问题,如果是问题就可以解决,它们是人类的困境,困境就需要人类改变价值观和行为方式。这些困境有四个特点,一是需要我们肇事的人类自己去解决,二是困境本身是无边界的,不因为种族不同而幸免,三是困境间有有机性,彼此关联,解决了一个才能解决另一个;四是目前的人类文化无法单独去应对。
1980年代著名的美国哲学家、纽约大学宗教历史系教授詹姆斯·卡斯,提出了“有限游戏”与“无限游戏”。游戏是指我们人类的行为,例如生意、贸易、活动、教育、外交关系。“有限游戏”的模式具有固定的时间,从开始到结束,有赢有输,目的在于赢,这一模式在人类的行为中非常普遍。“无限游戏”不存在开始,也没有结束,它没有边界,目的是让更多的人加入游戏,它追求的是繁荣的生活。例如全球变暖的问题,中国或美国都无法单独解决,需要国家之间的合作。
在我的理解中,“有限游戏”关乎个人主义范畴,目标是分出胜负;而“无限游戏”则关乎关系,它涉及如何加强这样的关系,为此大家应当成为一个整体,彼此促进繁荣昌盛。所以在我们这个时代,应当从“有限游戏”转移到“无限游戏”,这与从利己主义转入利他主义相仿。
这也引出今天的主题,个人主义与儒家伦理学的互融与挑战。
儒学如何在西方被误读
儒学究竟是什么? 很多西方人认为,儒学就是一种意识形态,是一系列的价值观,它们属于中国、日本、韩国、越南在内的东亚。
儒学既由士绅代代传承,也由百姓继承
我认为,儒不是一个学派,也不是教条性的价值,而是一个社会阶层。商朝的青铜器提高了人类的生活水平,使之脱离动物性,随后的西周,孔子教育人类礼化,由此出现了“儒”,以后每个朝代都接受了儒的文化传统,并不断扩大、运用,代代相传,因此,儒就是士绅阶层,在代代传承文化传统。
Confucianism是十九世纪创造的一个新词,香港第二任港督John Francis Davis在1836年撰写了 《The Chinese》一 书,提 出 Confucianism 一 词。Confucianism有一点像马克思主义、黑格尔主义,重点是前面的人,翻出来是“孔子主义”。但不同的时代存在不同的儒,比如中国社会在近代引入科学之后,儒的内涵也就转化了,所以,儒学不是孔子主义,儒是一个社会阶层。
在《论语》 中有“述而不作”和“温故知新”。前一句指出我们的责任是要严肃地传承前人的文化传统,而不是发明一个新的传统;欣赏的同时要承认其价值的复杂性。“温故而知新”,说明这个传统具有发展性和进步性,每个时代不是继承已成形和完整的道路,而是参照前人而后自己修路的过程。通常认为儒学具有世俗宗教性,“孝”和“礼”是基石,当然还有仁、道、德、文。
普通百姓也有同样的责任传承儒学这一文化传统。在甲骨文中的“老”字,就像爱因斯坦的头发一样混乱,这就说明“老”了,可“孝”字的“子”不是一个长者,而是一个年轻人,这说明每一个时代都要依赖、依靠年轻人,由第二代将传统传承下去。
儒家思想被当成二流基督教在西方世界传播
西方传教士最早将儒学介绍到西方文化中,本意是想拯救中国人的灵魂,他们把“天”译成“Heaven”,这代表完整完美独立的上帝概念。“天堂”这个词可以联想到“Way”,源于耶稣的一句话,“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
中国传统的“义”被译成righteousness,很明显,英文语境中指去教堂谈论上帝的意志,按照上帝的要求做出的行为。由于中国传统没有西方上帝这一概念,“义”译成英文最恰当的是“appropriate”,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概念,义与礼应当考虑到每一个人的需要,而非人与抽象的上帝的概念。
在西方书店想要购买一本 《易经》《论语》 或者 《庄子》,要经过哲学书架,找到“东方宗教”的牌子才可能有;如果到斯坦福大学、哈佛大学学习中国哲学,不去哲学系,而要选择宗教系。西方人把中国哲学作为一个第二流的基督教,中西文化之间存在旷日持久而且贻害颇深的不对称关系。
每个传统的文化都有概念性结构,如何不误读“天”
索绪尔提出了语言和言语的区别,他指出,每一个文化传统都有它自己独特的概念性的结构。比如,日本文化中有一个词,意思是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以从你的钱包拿钱。英文里没有类似的概念。索绪尔说自然语言的能力非常厉害。如果用西方上帝的概念来谈中国的“天”,来谈中国的“礼”,就不是运用每个民族的自然语言。维特根斯坦说“我们语言的局限就是我们世界的局限”,因此,要了解另一个传统中“天”的意思,就要学习它的特别名词。
二十世纪法国著名的汉学家、翻译家葛兰言认为:“中国的智慧与传统不需要上帝这一概念。”他说中国人天与人、天与地是分不开的,所以西方的超越性的、自足的上帝,并不属于这个传统之中。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汉学家葛瑞汉也有同样的观点。他说,中国的天不是某一种超越性的遥远的形而上学的原则。李约瑟也说,中国的“志存高远”与上帝丝毫无关。
从甲骨文中看到,“道”这个字有人的眼睛和脚,且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往前走的道,它还需要我们要汇聚到它里面,共同去生发它。
“培植”如何在现代化观念输送中翻成了“文化”
十九世纪中期,西方的教育体制传到了亚洲,在一个世纪以内,中国的白话文、日文、中文、韩文、越南文都被改变了。当我们现在谈论一个中文词组时,其实这个概念结构在某种程度上是属于西方的,因此,我们现在就是按照西方的文化结构、价值来观念化、理论化中国,这也是东亚普遍的问题。
哥伦比亚大学的刘禾提出了“现代主义的词汇”这样的概念。我们在生产这种重要的知识,亚洲的语言随之都被改变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传递西方的概念和思想。以“文化”为例,“文化”在英文中原意是耕作、放牧,这是西方目的论的思考方式:原本已经具有某一种事物的本质了,只是在协助它们,让它们成为这种事物的更完备形态。在十八世纪,“文化”一词成为了民族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在十九世纪,西方开始使用这个词,用以区分高等和低等的文化。而“文化”的隐喻在英文中就是耕种,代表农艺、园艺或者是畜牧业。但当亚洲开始创造对等词时,因为中国、韩国、日本等本是农业文明的国家,就引申成“培养”一词,来翻译英语中的“文化”。之间的区别就像土地里的矿石和最终制造成的青铜器。英语中的“文化”更多的是装点人的生活,改变人的经验,它并没有一个始和终;而中文中的“文化”关乎于终点与人类的经验。因此,这样的翻译是比较耐人寻味的。
值得学习的儒家价值
从西方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但是在东方,其实也有很多值得学习。
中国的“礼”和“孝”具有宗教神圣性和责任感
“和”这个概念不是harmony,西方的harmony是一个科学性的词,指具有一定比例。但是中国人说“和”指的是一种差异协调的最高级、最大化。而家庭就是这种差异最大化的代表。从儒家伦理学来看,要想做好老师,就需要有好学生,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中国人并没有固定宗教信仰。但其实,中国人在新春回老家吃团圆饭,从初一到十五走访亲朋好友,拜访师友同学,虽然不是制度性的宗教,但具有一种宗教般的责任、宗教的仪式感。在中国传统中,“礼”“孝”两个概念具有深度的宗教性,但不是以神为中心的宗教感,而是一种以人为中心的神圣感,它让你能够成为最好的关系中的角色。因此,像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那样的纯粹性宗教只存在一种教义,彼此间就会有冲突。而在中国,我的观察是,我要做一个学者时显示的是儒,喝茶养生时显示的是道,孩子生病时体现的是佛,无法截然区分。
中国社会秩序的关系基于“家庭”,最终成己成物
在西方,谈到社会秩序总会想到政府的组织。而在中国,清朝的严复曾说,中国两千年历史,30%是帝国史,70%是家族史。所以,社会、政治秩序在中国人是始于家庭,这就是秩序的来源。很多时候,中国的政治都与家庭、社群等密切相关,因此这是一种思考“礼”的不同的思维方式。
当谈到文化的时候,在中国有一种延续性、复合性,且不断演化、吸收外来因素的社会传统。中国人口比非洲多三亿,其人口的数量级,是阿根廷、加拿大、德国都无法相比的,具有不同的秩序与规模,西方发展“民族国家”的概念是否适用于中国呢? 在中国人谈政治秩序的文本里都可以看得到成己成物,修齐治平的思想。这些的起点都是“家”。
从“心”来看“人”的整全性,因做人而成为“人”
如果我们用这个“心”的概念作为一种图像来解释什么是人,这就是 《周易》 中所说的全息性、整体性的思维。如果心没有堵塞,身体就可以正常运转,因此身体是一个中心,处于各种关系网状结构中。儒学的“人”是一个较强的关系网,关系是事实,它就是事物本来存在的样子。师生、夫妻、朋友,这些关系都是已经被规定好的角色关系。伦理学的伦,就是人伦,就是一种角色,一种传统。伦理就是我们不断增长的关系,我们行事的方式。如果缩减这种关系,那就是不友善、非道德的。因此,道德是我们如何基于最基础的关系来行事,在日常之中,把这些普遍的关系最大化。这就是儒家角色伦理学。
我们不是复数的人类,而是成为人类的“存在”(being),我们不是人类(humanbeing),而是做人而成为“人”。
1930年代,费孝通从清华大学去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他发现,从毕达哥拉斯就有的西方个人主义传统并不适合中国,他在《乡土中国》中提出了重新思考,认为“差序格局”接近中国网状的人际关系结构,与儒家角色伦理相近。他的重新思考对今天的我们是鼓励和启发。
儒学是什么? 它是一种关系性;而个人主义是孤立的,这个虚构的概念是如怀特海所言的“简单定位的谬误”。儒学中人由关系构成,通过“礼”我们发现了自己的身份。甲骨文、金文中,“人”字边有时有“身”字旁,有时有“肉”字旁。因为我们有充满生机、有活力的身体,所以我们会关联化、理论化我们的经验,给我们的经验赋予结构,使我们成为道德的人。
所以,如果想从最糟糕的时代进入最好的时代,儒学可以有非常重要的贡献,它让我们要从有限游戏转到无限游戏,从个人主义转到“己立而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