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河
导演路阳是个踏实的创作者，我并不诧异他的新作 《绣春刀2》 延续了三年前 《绣春刀》 的好口碑，要说这把“绣春刀”劈出了今年暑期档的一道清流，也不为过誉。不过，我不太能把“绣春刀”这个系列电影看成传统意义上的武侠片。似乎自 《剑雨》 之后，这类武侠题材影片转向了世俗化，“武林”不再是官府之外自成一席的自在山林，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模糊了界限。
在《绣春刀2》里，“功夫”不过是换口饭吃的手艺，武侠作为成人童话最被推崇的“快意恩仇”被挤压到了最小的空间，在儿女情长的曲折里开出一朵小花来。“侠以武犯禁”，我们在过去的武侠片里见多了厮杀，对比之下，《绣春刀2》的高潮血战固然触目惊心，但真正让人心生寒意的是男主角哀莫大于心死的一句质问：人生果真苦海无涯？
两部“绣春刀”，主角是同一个沈炼，一个一度甘心为权贵作鹰犬的锦衣卫。他内心悲观，戚戚然茫茫然，和他同在一个时代的人们，有人惦记家人，有人惦记爱人，有人惦记权力，有人野心勃勃试图改变世界，唯独他，浑浑噩噩地活着。《绣春刀2》 故事的开局，沈炼救下画师北斋，是层层递进的“不得已”；因为救人，他错手杀同僚，于是被迫流亡；亡命途中，他又被不可阻拦的外力卷入更大的阴谋，被命运之手推搡着送到事件的暴风眼中。
沈炼失手杀人，这是导火索，之后“真相”的洋葱被一层层剥开，人物关系彼此勾连，利益纠缠环环相套，男女私情里套着朝庭风云，最终触探到的内核，无非“权术”。《绣春刀2》 显见的优点在于文本简洁利落，对话出彩，比如沈炼对峙朱由检的几场戏，四两拨千斤，举重若轻。全片看下来，没多余的话，没冗余的场面，胜在干净。
简洁不等于潦草敷衍，剧本内在是扎实的。还是看开场沈炼救北斋，短短的戏份，层次细腻：沈炼和北斋的缘分，始于他的一次普通“公务”，起初，他只是好奇对方是谁；等到发现自己要抓的“乱党”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姑娘，他不忍心了，但这点“不忍”不足以让他救她；同僚对姑娘无礼，他看不下去，但也只是想阻止同僚，让姑娘免于被轻薄，他完全没有抛开身家、救她脱罪的侠义心思；之后他和锦衣卫同僚之间的对话、对峙、交手，每一步他的出发点是“自保”和“息事宁人”，不想把小事闹大，不想把自己卷进是非，没想到一时错手，情急之下把同伙给杀了。这段情节一唱三叠，写出了“林冲夜奔”的精彩。“英雄救美”是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经此一场戏，沈炼“外冷内热”的性情定下基调，人物“立”得住。
沈炼这个人，完全没有成为“侠”的野心。别人骂他“鹰犬”，他眉头不皱也就认了。宽容些说，这是个凭着一点本事含辛茹苦活下去的人，被埋没在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他活着，仅仅是活着，没什么方向。他救人是被动的，逃命是被动的，复仇是被动的，甚至连他的爱情，也不是他主动起的头。萦绕着这个人物的“有心无力”，很容易激起观众的同理心，这也让他不同于传统武侠世界里的主角。
导演路阳对这个人物倾注了特别多的感情，他落笔有情，有温度，借由主演张震隐忍克制的表演，这种“无情世界里多情的温度”最大限度地在大银幕上辐射开去。可问题也出在这里。导演也许太多情了，他对这个角色无限怜爱，让他“身不由己”，让他“独善其身”，结果反而让他单薄了，成了举世混浊中一朵白莲花，越接近剧情高潮，黑暗和罪恶“图穷匕见”，唯独沈炼免于经受人性压力的捶打，他的“无罪”拉扯着他一步步远离了剧情的核心。作为一个主角，他从头到尾“善良并颓丧”着，照单全收了观众的同情心，按照编剧的基本法则，这不是好事。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炼能收获影院里女观众的“心疼”，但电影里真正出彩且疯狂抢镜的，都是配角。在 《绣春刀》 里，大放异彩的是大哥卢剑星，在《绣春刀2》 里，观众津津乐道的是满肚子“小九九”的裴仑，并不是扮演这些配角的演员在专业能力层面胜过主演张震，而是比起“洁身自好”“从来不找麻烦，但麻烦总找他”的沈炼，那些各怀心思的配角们目的明确，有强悍的行动力，少了顾影自盼的细腻，成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潇洒。哪怕是沈炼的上司陆文昭，他卑贱、没原则、不择手段，猥琐得这么坦荡的角色，真是很久不见了。然而这样一个在泥淖中打滚的“小丑”，生死惜别的一刻他对师妹的真情流露，那个瞬间碾压了两部 《绣春刀》 里沈炼经历过的不温不火、不明不白的感情———戏剧的力量从矛盾中来，从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的冲突中来，反而像沈炼这样一览无余的老好人，本质是孱弱的。
这种功亏一篑的“软弱”，不仅是沈炼的，也是路阳的。两部 《绣春刀》的故事背景是明末的动荡社会，创作者深情地刻画了所有人的两难处境，即便是孤家寡人的朱由检，也面临儿女私情和江山社稷难以两全的选择。于是，继《绣春刀》 后，《绣春刀2》 又是一部心事重重的电影，导演没有足够的决断力在情感的纠结和权力的诱惑之间给出明确的答案，又一次，电影里的价值判断是含糊的，一个故事需要一个明确的价值判断，不能决断就是没有判断。创作者以为自己能全知全能地理解所有人，结果是他没有理解任何人。
所以，佩着绣春刀的沈炼一步步远离了武林，他被赋予的命运模糊了庙堂和江湖的界限，更进一步，塑造了这个角色的创作者在浪漫和虚无之间，选择了虚无。写到这里，我有点明白了为何同期的 《悟空传》 能力压 《绣春刀2》占据票房高地：毕竟，观众仍倾向在虚构中寄托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悟空那份“若一去不还便一去不还”的浪漫豪情更得人心。
(作者为电影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