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霖
城市和文学是互相成就的。文学以其魔力,召唤并还原着历史情境,唤起城市往日的辉煌和记忆。作家王安忆说,她喜欢在巴黎散步,因为那里有福楼拜写过的圣路易岛,有雨果故事里的圣母院,有巴尔扎克描述的蒙马特……至于她自 己,也满含深情地写过上海迷宫般的弄堂,成群的鸽子飞过逼仄低矮的天际线。
当然,谁也没有乔伊斯骄傲,这位爱尔兰作家宣称,哪怕都柏林被大火烧得精光,只要有他的 《尤利西斯》就能原样重建。
论文学造诣,写惯了通俗小说的马伯庸没法和以上任何一位相提并论,可是读着他的 《长安十二时辰》,我忍不住会想起乔伊斯的那句狂语———如果以这个故事重建盛唐的长安,虽不够亦不远矣。
马伯庸写小说,多是历史背景下的故事新编,他出手快,情节奇,文风轻。《长安十二时辰》 远不是严肃的“巨作”,它仍然带着轻盈敏捷的质感。这是一部以破案为主线的惊险类型小说。情节设置简单有力,天宝年间的长安城里,上元节前,有人谋划袭击闹市,一个叫张小敬的囚犯临危受命,肩负起查案重任。具体落实到小说中,每半个时辰构成一个章节,在12个时辰、24章的篇幅里,主角挽狂澜于既倒。
这当然不是真实的历史,确切说,它更接近一部“发生在纽约的美剧。”作者用一种“全球化语境”下的时髦手法,虚构了一个平行的历史时空。这种写作技法,一目了然地来自美剧和美国漫画。小说24章节的结构,对应着美剧 《24小时》,一样是时间步步紧逼,每个章节独立成篇,有高密度的紧张事件发生。这也是一本自带镜头感的小说。老派的功夫电影,打斗场景时镜头往往是静止的、旁观的,以中景居多。随着电影技术发展,今日 的动作片打斗场景往往是近景和特写下看到拳脚利刃,令观众仿佛身临其境。《长安十二时辰》 属于后者,时时刻刻,读者似乎看着一个个节奏紧张的大特写,烽烟四起黄尘匝地,有人提刀跃马而来。
借助这些技术细节,马伯庸在写作中创造了一种微妙的共情:在这个时代,我们对华盛至极的长安城的想象,与当下流行文化对纽约的塑造,两者意外地贴近。在美剧、好莱坞大片和漫画里,反派总喜欢以纽约为攻击目标;英雄们出生在这里,也守护着这里;这里有罪犯和疯子,也有侠客和艺术家,这个城市是丰富多元的代名词,酝酿着各种可能性。天宝年间的长安,也是这样。
在故事里,当主角张小敬被问及为什么竭心尽力为唐代治安指挥中心“靖安司”办事,少言寡语的他罕见地说出这样一段话:
“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过大雁塔顶吗? 那里有一个看塔的小沙弥,你给他半吊钱,就能偷偷攀到塔顶,看尽长安的牡丹。升道坊里有一个专做毕罗饼的回鹘老头,他选的芝麻粒很大,事先翻炒一次,所以饼刚出炉时味道极香。还有普济寺的雕胡饭,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们偷偷加了荤油,口感可真不错。东市的阿罗约是个驯骆驼的好手,他的梦想是在安邑坊置个产业,娶妻生子,扎根在长安。长兴坊里住着一个姓薛的太常乐工,庐陵人,每到晴天无云的半夜,必去天津桥上吹笛子,我替他遮过好几次犯夜禁的事。还有一个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当年公孙大娘,她练舞跳得脚跟磨烂,不得不用红绸裹住。盂兰盆节放河灯时,满河皆是烛光,如果你沿着龙首渠走,会看到一个瞎眼阿婆沿渠叫卖折好的纸船,说是为她孙女攒副铜簪,可我知道,她的孙女早就病死了……我想要保护的,是这样的长安,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继续过习以为常的生活。”
马伯庸在 《长安十二时辰》 的后记里提到,这本书创作的源起,是因为被人问起如果有机会给游戏 《刺客信条》 写剧情,背景设置在哪里。他的第一反应是“天宝年间的长安”。这里宕开一笔来说 《刺客信条》,在这个游戏里,每当需要载入地图时,玩家通常要爬上一个被称为“鸟瞰点”的地方,俯瞰全城,目力所及,有街头巷陌、车马鳞次。想象着这个场景,也就理解了作者的写作冲动。查案是一个设置悬念的由头,这本书的真正情感落点,是表达对九世纪辉煌长安城的向往和倾慕。原谅我摘抄了长长的一段原文,这段话与其说是“对白”,毋宁看作是男主角的独白,也是作者难以遏制的心声。
作者用尽流行的手法写了一个类型故事,目的却在召唤长安古意。长安城,才是这个故事里真正的主角。1300多年前,天宝年间的长安城仍笼在盛唐的余光下,在这个东方繁华的大都会里,西市商贾络绎,游客轻衣便马,姑娘当垆卖酒,醉倒在酒坊的诗人写下“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千古名句。这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城市,也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城市,它是热的、脏的、活的、健康的———有多少混乱的角落,就有多少激情肆意的鲜活生命。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工业革命时期的伦敦,法国大革命前的巴黎,哪一个不是鱼龙混杂,车马喧腾。
诗人说一切繁华都将被时间抹去。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看塔的小沙弥,东市的阿罗约,教坊的小舞姬,同样都被历史抹去了。然而当读者随着张小敬穿街过巷,穿越时间的封锁,马蹄烟尘下惊鸿一瞥各方景象。《长安十二时辰》 用文学的想象唤回一座逝去的城池,在这里,人们野蛮茁壮地 自由生长,似这般饱满、鲜活、勇敢的城市,纵然放眼人类历史也是屈指可数。
(作者为爱丁堡大学在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