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瀛洲
一
我并没有种过洋紫荆。一则它是热带植物,在上海难以越冬。二是因为它是高大的树木,需要地栽,而我只能在阳台上,在花盆里,种一些占空间不是很大的植物。
但我跟洋紫荆却有过两次邂逅。第一次是在2005年1月,我作为“导演”,带领三位复旦女生去香港中文大学,参加第一届大中华区的高校莎士比亚剧作演出比赛 (后来我们得了第二名,在这里且按下不表)。
在香港大学的校园里,我看见一种奇特的树木。它的叶子前端有个凹缺,形状就像两个中后部融合在一起的椭圆形。它有五片疏疏的花瓣,开着美丽的紫红色花。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洋紫荆,香港的市花,也叫羊蹄甲。
我其实更喜欢羊蹄甲这个名字,因为太形象了,这树的叶子,就像偶蹄目的羊的蹄子。而洋紫荆或紫荆花这个名字呢,常常会跟在上海常见的紫荆相混淆,后者春天在老枝或主干上簇生紫色豆科小花,也是种有鲜明特点的植物。
后来又发现,羊蹄甲其实有好多种,在香港常见的除洋紫荆外,还有红花羊蹄甲、宫粉羊蹄甲、白花羊蹄甲这几种。在广东、广西、海南这些炎热的省份,羊蹄甲也很常见。
二
第二次看到羊蹄甲,则是在画家孙良的家里,在他的画上。
我和孙良也算老朋友了,但一年也不过见两三面而已。2016年春节去看他,发现他分外清减。说是年前拔了一颗磨牙,遭重创,最近觉没睡好,饭也没吃好。
聊了一会,他便拿出最近作的几幅花鸟画来给我看,我惊喜地发现其中一幅画的是洋紫荆。
“我前几天在广州,走过一条僻静的街道,看见路面上落满了紫红色的紫荆花,忽然心有所动,第二天回到家里,就画了这幅画。”孙良解释说。
我看见他在画上写道,“昨日在广州竟见紫荆花雨,散漫一地,茫然间如梦的三月天。乙未年十二月十六日晚记。”
我说,“孙良,你虽然最早是学的中国画,但中间又画了多年的油画,这对你现在画中国画有什么影响?”
“有影响,”孙良说。“传统国画画花卉就那几种基本的颜色,而且很多时候就一个色调,没有浓淡、明暗的变化。有时你去看一个国画家的展览,看完你会发现整个展览里的红都是一样的。我画了许多年西画再来画中国画,首先在形上会比较准确,其次就是对色彩会比较敏感,用色会比较鲜明,而且会比较多浓淡、明暗的层次变化。”
“但是,”他又说,“技巧之外,画画时我当时的情绪、心境,都会在色彩、线条上微妙地表现出来。我看了那紫荆花,它留在我的脑海里的印象,在我的心里引发的情感,我在那天晚上画,还是在第二天早晨画,都会有种种细微的不同。”
我不由想起苏东坡曾这样写画家文与可教他画竹之法:“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逐,以追起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执笔熟视,视的是什么呢? 这时画家收视返听,视的并非心外之竹,而是他内心的那竹的形象吧,而这形象转瞬即逝,所以只能“振笔直逐”,在它消逝之前,或者是在它发生变化之前,飞快地把它摹写下来。
三
这时我想到,写文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作者在作文时,除了要有把字、词连缀起来,变成合乎规范的句子的能力以外,还要进入一种情感状态,而这种状态,也会在他文字的气息中,微妙地传达给读者。
如果时过境迁,这种情感状态已经发生了变化,再要把它追回来,再要把当时可能写出的那些文字追回来,也是不可能了。
当然,好的作家、画家,就像演员,能每天在特定的时候进入创作的情感状态,但正如每一位演员都会告诉你的,即便他每天都在演同一出戏,每天的演出,都会稍有不同,都是唯一的。
四
当然,这并不是说所有艺术品都创作于瞬间。我曾经把艺术家比作下蛋的母鸡。一个最初的灵感,可能要孕育很长时间,在这期间艺术家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吃不准这东西他到底能否孕育成功;但到孕育成熟的时候,就马上需要把它生下来,不能拖延。一旦真的生了下来,艺术家就感觉如释重负,这时他往往会像刚下了蛋的母鸡,兴高采烈、喋喋不休地“咯咯哒”一会,向无动于衷的世界宣布这个消息。
有的作家自称会碰上“写作瓶颈”或“创作障碍”,但我觉得这样东西并不存在。你写不出来,只是因为你还没做好准备,或者说还没想好该怎样写。换句话说,那个“蛋”还没在你的肚子里孕育好。
这时你不要硬写。你可以想想,你还有什么准备工作可以做的吗? 比如说,还有什么材料可以去找,去看?有的时候一篇文章写不出来,只是因为该有的材料还不齐全。
如果该做的准备工作你都做了,还是写不出来,那就说明你还没想好该怎么写。这时,你可以去写点别的。也就是说,你的肚子里不能只孕育一个蛋,而可以有好多蛋。谁都知道,农民伯伯养的母鸡如果一年只产一个蛋的话,那他肯定亏本了。
多产的艺术家,就像只好的母鸡,它不是只孕育一个蛋,而是同时在孕育好多个。这些蛋一个个次第孕育成熟,而它也一个个把它们产下来。但我们不能因为看见母鸡一天下一个蛋,就以为它的这个蛋是在一天里孕育出来的。
对我来说,有时即便是一篇短文,有了最初的想法或灵感之后,这念头也会在脑中盘旋许久。直到有一天,早上起来,突然觉得这篇文章该有的材料都有了,开头、中间、结尾该怎样安排也都想好了,这时我就要马上把它写出来。
比如我写下这篇小文的时候,距离那天和孙良聊他画的那幅洋紫荆的时候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当时就想着以后可以根据我们那天聊的内容写篇文章,但一直没有想好该怎样写。在这期间我也做了许多其他事情,除了教课以外,还写了许多其他文章和写完了一部长篇小说。直到昨天,又和孙良见了一面,和他聊了许多不相干的东西,回到家里,才突然觉得这篇文章成形了,可以把它写下来了,而它的内容就是洋紫荆和画它的画,以及由此引发的一些关于艺术创作的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