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歌
一介文人,非官非商,所思所为,无非读书写字,闲里生闲,则又不安分地画起画来。自娱亦间或娱人,平静的日子之外,偶然也会开个画展,热闹一番,然后保存一份荼靡之后的枯叶落英,堪作无聊人生之追忆。
在不同的城市举办画展,是会收获完全不同的感受,留下不同的回忆的。仿佛把一些珍贵的物品,留在了一些不同的房间。仿佛结识了不同的姑娘,她的音容笑貌,只属于那一个春天,只属于那个黄昏,以及那一个咖啡屋。
去年宁波的画展,因为是跟一个诗意民宿的发布捆在一起的,所以到展的大多是一些陌生的朋友。只有杨葵,这位出版界的大咖,算是一位熟人。在一群陌生人中的一个熟人,那是比亲人还要亲的呀! 我和老葵两个,一起看我的画,听他论我的字。然后呢,就坐下来听琴。是的,展厅里摆了一架古琴,这是眼下流行的一种俗气呢,通常也不会有人弹,只是摆在那里,提升一下所谓的格。但是老葵会弹。是的,他正襟危坐,弹了起来。他的弹琴,正如他的学问见识,常常都是并不显山露水,但是高山流水,此情绵绵。你一旦静下来听他说,说什么都是滔滔不绝的,说什么都是口吐莲花的,说什么都是有趣的。我就先是听老葵抚琴,一个人弹,一个人听,活脱脱就是今生今世的伯牙子期啊! 琴声像树叶,摇动起来,影子在墙上摩挲,似乎在呼应着我那些呆头呆脑的画。琴声像烟,在展厅里妙曼地弥散,就像是从我的画里飘出来的吗? 我画的石头,也像烟一样轻了吧。石头边的香炉,里面袅娜出来的,是烟呢,还是琴声?
然后老葵就给我说起了吴大羽,那个才华盖世独孤求败终究潦倒的奇人,那个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的老师,说他的画,说他的诗,说他生造出来的无数汉语词汇,虽然生造,却花开见佛、妙意荡漾。细雨如丝,秋凉似水,又让我想起了曾经在成都与老葵的相聚———那是他的书法展。他的抄经,挂得展厅里满满都是的。展厅在室内,我却看到了风,看到了老葵的作品在微微摆动。那是心动,心动则风动,风动则万象动。老葵的书法,是独立高蹈于世的,于书坛文坛之外,有千般的风光,万般的好。看他的字,就像听他弹琴,就像听他说话,就像听他说吴大羽,就像和他一起看我的画,清风拂面,如坐春浓处。
是的,凡是想起宁波的那次画展,我就会想起杨葵。虽然展出的是我的画,但我觉得那个气场,是属于老葵的。是属于两个人的古琴的,是属于他脑海里的吴大羽的。没有了这些,便没有了那个画展。
虽然那次画展,我和心宿集团签了约,把我画作的衍生品开发权授予他们。但是,留在我记忆里的,却是与老葵相关的一切。展厅里来来往往的看客,不好意思,都是浮云。
成都轻安的画展,由孟蔚红策展。展览开幕当天,作家洁尘主持了一个谈话,对谈嘉宾是三湘名士何立伟。承蒙老何夸我的画有书卷气加才子气,这可以忽略;而我眼里的老何,倒是典型的风流才子,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其画更是出彩,艺术、文学、哲思、审美、生活,各种含金量,高到云端里。这也可以忽略。不可忽略的是,成都这个一等风流温柔之地,我的轻安画展,除了我与老何,其余才是绝对不可忽略的。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成都正是芙蓉花开得轰轰烈烈的时节,到处都是白色、粉色、红色的妖艳芙蓉。洁尘说,这些都是醉芙蓉啊!早上花朵儿还是白白嫩嫩的,干干净净的,越往下午走,它就渐渐粉了、红了,一如美人微醺,摇摇摆摆,迷离了秋水,酡红了双颊。洁尘的一众姐妹,芙蓉花般的众闺蜜,在画展期间,云蒸霞蔚、百媚千娇,真是那销魂的人间几月天来着! 除了对谈,除了画展,还有各种茶会、餐聚,以及赏珠会,以及踏花寻芳、探幽觅古。美丽的女子又有才,那就是人间夺命刀啊! 我和老何真的不知道泥身何处,不知道俗世何年,反正就是晕乎乎地吃呀喝呀、唱啊笑啊,忘记了人生还有尽处,忘记了世上有“为老不尊”之耻和“老而不死是为贼”之鄙夷。只挑了文化中为我所用之辞,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什么“花开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
而近日在我家乡苏州举行的画展,则是另外一番景象。苏州古旧书店,曾经是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候心中的读书圣地。在这个书香“门第”开自己的书画展,于我而言,绝对是一件如梦似幻非同寻常的事。装裱和布置,当然是特别雅致的。看到自己的画,挂在书城里,与那些古老的石印本、刻本、拓本、柯罗版本,甚至手抄本混在一起,心里的滋味,不知道是怎样的复杂。既有梦拥女神的欣喜,又有知耻知畏的惶恐。朋友们自然都来捧场,苏州最有腔调的书画家篆刻家,以及各路名流,纷纷前来,不仅鼓励老生,还慷慨解囊,买字买画,等于掏钱给红包,让我喜上眉梢,却又于心不安。虽然我知道掏钱最是喜爱的表达,但是里面肯定有友情和善意在啦。各位父老乡亲,谢谢你们的鼓励,谢谢啦!
而很多年前西子湖畔的一场名为“荆歌的六间房”书画展,也是一场难忘的盛宴。策展人是文学界的资深编辑袁敏女士,她把我的书画展安排在西湖“曲院荷风”景点边上的两幢民国别墅里。那是何等的风雅啊! 青砖黛瓦的老别墅,有着沉稳的木地板,有长着青苔的院落,有着向山上一路蜿蜒的美丽小路,有推窗可见的西湖景色。当然,更有太多的文坛名家前来捧场助兴。麦家的发言,充满了友善的奖掖和调侃,为众多媒体竞相转载,成为一时美谈;叶兆言因为满城飞花而捏着鼻子接受采访的照片,则成为画展上特别的景象;吴亮的纵横捭阖,让小众的聚会显得像是一场世纪大展;而因故未能飞来现场的莫言和贾平凹,则寄来他们的书法,以致祝贺之忱;《钱江晚报》 和 《北京晚报》 万分抬举,连续数期数版报道,仿佛文人作画,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之事,似乎一介江南文人,要在键盘写作的风尚中持画笔横空出世了。似乎湖畔游人踏歌行,我侪欲以丹青之手写尽人间春色了。
其实一场场都不过是短暂的歌舞,欢饮春宵,转眼成梦。无论是写文章还是书画,最终还不都是回到书斋中,秋光一年又一年,兀自做着那寂寞者的游戏。虽然坐一辈子冷板凳,却乐此不疲甘之若饴。画画儿,无非是画彼岸花、水中月,无非是浇心中之块垒,无非是与吃茶看云一样的无为之为,打发长夜,聊度余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