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同彦
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本书是专意为你写的。这想法荒谬,却执拗地存在心中。这样人就如中蛊,疯狂地出入阅读中。为寻找这本书,一读多年;再读,又多年如是,却终未找到。心下不免丧意,像信了谎言,又上当于神旨。而此念出,便随即一惊,我怎敢生这叛逆念想。
等日思 (读) 渐深,这份执著心意恍惚得到纾解。其实,这世界上所有的书,都是为你而写;由于心思褊狭,你一再错过———这犹如福音突至的幸运和相遇。由此,读书便成为人生的知遇潜行。
等读到黄德海的 《书到今生读已迟》 (作家出版社出版,2017年4月版),又有知悉,这个世界上早就有很多人一直在如此行想———也就是说,我并不孤单。
书就在这人间行意暖,火微明。
《书到今生读已迟》 一书分三辑,“跳动的火焰”、“爱命运”和“目前无异路”,似依此述说一个读书人的阅知心历。或者作者也未必有此深心,他专心的只有一件事:如何读得心通智明。
这本书,一下读出了很多想法,尤其是第一辑。其中最为直接的一个想法是———在某个时刻我忽然感到内心迸发一阵冰融般的松动与激涌,原来,这是一本让人在阅读中能够获得通灵秘觉的书。这想法有点巫,却是真切地这样想了。作者在这本书中有一个读到好书时的说法:“好到什么程度呢? 好到我觉得应该有个相当程度的高手,持此一卷,对人讲解,勾勒此书的闳深、阔大、沉郁、博学,提点其中的误会、歧途、枝蔓、芜杂,引出更进一步的向上之路。”若依此回观此书,又如何呢?当然适恰———这就是书写的奥义。
“跳动的火焰”是我读出特殊心得的一辑,带来疑问和精神归认的也是这一辑。疑问来自它的众多引文,我难以想象它们的获取与适当嵌入。而有所归认,则指它的几篇文章,借助 《眼前———漫游在 〈左传〉 的世界》 (抑或是 《左传》) ———那可能附身的叙事蓝本,以解构手法,把书中歌志的历史人物、咏叹的家国荣衰、感喟的人世兴歇,置身于犹如大河流淌的语境内,在激荡、奔突、凋零、重生犹如复调的叙述中,来用心检索历史信息的真和假面,洞见人世的变与持恒。在我看来,他就是在借着一本书的阅读衣钵,讲一种好书伦理和它们之间存在的接通术。那是某个瞬间,心灵或精神认知的秘密“通关”,犹如处子脱壳卓然茕立。
人无论是做学问、读书,到一定程度都面临这等接通与融合的难题。而破解这一难题的关键是打破与建立。如何打破,又如何建立? 破不易,立更难。而其中“关节”实难转述,大多要靠心领神会。这一问题解决好了,就可获得一次艰难的精神升阶。原来在思想中是碎片的思维,会形成拼图或图画;原来在认知中模糊的概念,会呈现可感可视的轮廓;原来自认为已知的事物,却不可置否地遭到怀疑。经过这样的净身洗礼,心灵乃至生命便可能升入另一层可能窥知未来的光亮循环中。
这样一路寻索下来,就可看见在《左传》、唐诺的 《眼前》 与黄德海的“今生”之间潜存着某种链接,而发现、指认这一链接的存在无疑就是一次跨越时空的艰难转述。
唐诺的 《眼前》 是一个寓意,还是介质,但它又是一个作者写作的喻指实体。它可是古代,可是现代,又可是当代,或就是“眼前”,甚至它还可能延宕至未来。一切事物无论古今都可现实地置于眼前,又可从眼前消失,乃至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重现。我们对眼前之书的阅读,就是在通幽远古、接通当下、递送未来。有了这层认识,才可谓初入读书之道。而那个远未可达的目标———阅读至境,却仍持久地在对心灵和生命释放诱惑。他 (这一人称有双重意指) 不是在解读一本书,而是在将心灵置放于一本书中,做可能又未知的远旅和神游,只为那未竟的抵达。等读毕这一辑便想,那个唐诺何尝又不是借着《左传》 的衣钵,来述说一个读书人在内心追慕悠远、寄求形下的辗转情怀。
此书第二辑“爱命运”,在我看来无疑就是内心打通之后精神的自在与神游了。这个域界是向外侵略的。无论作者是讲述科学家的道德私隐,还是对蒙田的洞烛幽微以及对 《诗》 的解认,那种“通关”解惑的释然,已渐渐转化成文字讲叙的从容和涤荡。但它又是内敛、澄明的,有着不事张扬的羞怯。这时阅读,就像是在把玩一件精致的绣品,那在行文中的语词拼接、情致编织、色调携领……都事先生成于作者内心的图景中,但又逸笔绘出,疏影横斜。这是一个读书人本悟后,在经由写作向心念往之的自由之境表达的致敬吧。
第三辑“目前无异路”,怎么读,怎么觉着像是在一种文字探幽中的自我警戒。它的自省意识是严苛的,更可以说是内审、冷峻的。它的最终指意仍是回到起初的打通———打通之后怎么办?当年那个意气少年,已步入人生的认知艰途,那初心肆意的骄傲与锋锐,都渐渐被岁月磨平,而智慧“小镇”的光芒才意味着精神不断升阶的可能域界,在开始即结束、结束亦开始的无限认知循环中,选择和加入已如神的呼唤在他精神的天空萦绕不去,而秘密就在于不被拒绝地加入。谁又能幸运得到一个加入者的身份呢?“为谁写作”终还是被当做一个问题提了出来。但我觉得它已不再重要。作者已用知会的写作给出了经意回答。
这时回观,《书到今生读已迟》就像那个自足又隐在的加入者在如是说。
其实我最喜书中那种谦逊又不失本真立场的叙述气质,不主观、不偏执、不畏葸,更无凌驾、僭越,而是真诚倾诉,又在这真诚倾诉之际,认真耐心地聆听像雨打芭蕉般的知遇回声。这镜映的是一个读书人也是一个写作者的本色画像。
相遇就这般实现发生,而那心灵的神会与交融更是超越一切现实的阻碍和屏障———相伴在文字福荫下。已如此这般,还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