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看史，常说什么“江山代有才人出”，我是不以为然的，“才人”当然不断地出，但也不断有被埋没的，只是“出土”了的自然有话语权，而“被埋”的没处说，也就没人知道罢了，比如我的朋友“神针”赵天才就是差点被埋没的奇才。
那是1987年，我正在 《康复》 杂志供职，有朋友在静安区卫生局工作，某日告诉我，要鉴定考查一位名气极响的民间医生，据说是上海市禽蛋公司的一个工人，为社会各界义针二十年，病人敬重他，舆论却不以为然：他只不过一个工人，真那么有本事，为什么没有一篇报道呢？
考察的结果令人大出意外，所选的三个病人，两个是面瘫，一个是颈部强直，银针所向，个个都有显著改观，接着卫生局又调查他的师承，才知其芝兰有根，醴泉有源：1923年出生于江苏淮阴，十二岁随父前往上海，当了上海著名中医蒋怀仁的药童，蒋怀仁是蒋介石的本家，在镇江与上海都有诊所。后又拜在老中医何春秀、武术名家马良行的门下，故而虽然蛰居陋巷而不坠青云之志。
那么，是否要对其发放行医执照呢？ 卫生局犹豫着，我倒颇想介入，至少要去现场看看。结果是令人吃惊的：长长的求诊队伍从“陕北菜场”顶端的一个三层阁 (赵家) 开始，绵延六七百米出弄堂，一直甩到南京西路……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如造假，这个民间医生得花多少钱来买断患者的舌头呢？
来求诊的都是遍医而无效者，被赵天才数针就反转乾坤，那针，强酸强麻强“辣”的“爆炸感”，让现场的病人不由自主地呻吟着，号叫着，哆嗦着，我把现场观察报告给同为针灸大家的裘沛然裘老，裘老感言，针灸在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针感能如此强烈的，则无论文献还是现实，据他所知，都极少。
我因此而力主报道，便有了关于他的第一篇长篇报道 《神针赵》，事后，谁都不曾预料社会反响会如此强烈，杂志社便协助市卫生局在人民公园启动了“上海市首届500名医大会诊”，媒体全体到场，整个上海为之沸腾了。但现场没有医疗设备，医生们除了为各类患者解惑释疑外，一般只能预约病人。赵天才则不然，针灸本来就见效快，医界向有“一针、二灸、三服药”之说，古称“劫病之功，莫捷于针灸”，面对蜂拥而来的疑难杂症，赵天才那根飞快捻动的银针犹如赵子龙百万军中取上将的银枪，摧枯拉朽，砍瓜切菜，一个个面瘫的，当场笑逐颜开；一个个气喘的，当场心胸舒泰，更有喑哑者当场开口而坐轮椅的当场走路的奇迹。一场精彩的“针灸公开课”就此引发了 《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劳动报》、《中国医药报》、《中国保健杂志》、《健康报》、《上海医药报》 以及全国近10家电视台的跟进报道，全市名医大会诊也因此而连续办了三届。事后统计，三次大会诊总共三万五千张入场券，指定赵天才诊治的就有两万八千多张。
赵天才成了男神，走在路上都有人请他打针。那天他请我们 《康复》 杂志的同仁吃饭，表示感谢，我说去黄河路吧，没承想“乾隆美食”刚坐下，黄河路头上的“阿毛炖品”店长就屁颠屁颠地闪进了包房，连连作揖，说，神医到了，救命、救命!
赵老问何事，现在是吃饭的时候，不是门诊期间，那店长不管三七二十一，纳头就拜，赵老只好将他扶起，原来彼有土豪亲戚来“阿毛炖品”大吃大喝了一天，据他说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小便……刚说到这里，门就被撞开，那亲戚已经滚了进来，捧着滚瓜溜圆的肚子连呼救命，附近的医院已去过，导尿不果，鲜血淋漓，一塌糊涂。
赵天才对我说，典型的盲目壮阳的后果，有这么吃整天的吗？! 看他好像是肾脏出了问题，其实不是，而是三焦阻塞，在炖品店里死命地吃动物器官，一根根管道都因为肿胀而堵塞了。好比这紫砂茶壶，如果茶水倒不出，一定是壶盖太紧密，缝隙被封煞了，空气进不去，自然里面的水出不来，现在看我把他的“后盖”撬开———话毕把患者的背部捋过来，一组针直接下去：“这是‘肾俞’、‘脾俞’，调动脾肾功能……这是‘三焦俞’，作用‘宣肺’……现在是‘关元’加‘中极’，扩张尿道……”其针，如雀啄谷，如拈经纬，飞快的捻动而又提拉着，患者一直杀猪般地叫唤。
“哎呦，不好! 我的妈! ……”赵天才的针刚刚起出，那暴饮暴食的土豪已经一骨碌地跳起来直奔门角的痰盂，发出“吼、吼、吼”的怪叫，当着众人的面哗哗哗地一泄如注。
赵天才在大会诊引起的轰动，事实上早已波及黄河路，现在听说“真人版”驾到，又当场救了一个“撒不出尿”的，便蛇虫百脚地统统涌将上来，将包房围得水泄不通，点了一桌酒菜根本没法安享，我们便只好拼命发“预约券”来疏散他们，问题是有的人靠“预约券”根本打发不了，比如“乾隆美食”的老板亲自出场，你能不给面子吗？ 说是当地一个“工商”的老婆，听说了赵天才驾到居然从某医院的泌尿科病房逃出来，赵天才忙问啥病，居然又是“尿撒不出，导尿无效”，大家一听“噗”地一声饭都喷了出来，怎么今天的男女都是龙头坏忒了？!
女人披头散发，颜值蛮高，只是此刻已顾不得矜持，抱着肚皮直叫“撒勿出! 撒勿出!”赵天才注视她良久，扎了几针，没效果，又看看病历卡，对我说，刚才那个男的“撒勿出”，是湿热下注，肺热太过，导致尿滞难泄，我给他几针是使肺气下降而脾气上升，“茶壶盖”也就撬开了，但现在这位女同志不像肺气不宣，扎了几针无效，再看病卡，有子宫肌瘤哎。
赵天才说着要她俯下身子，对着她的臀部就是一组针，针还没拔出，女的就脸涨得通红高声尖叫———“唷! 勿对头，出来了! 出来了……”她可没有土豪的性别优势，只好全兜身上，席间顿时汤汁淋漓……
赵天才说，是子宫肌瘤膨出，压住了邻近的尿道，我的一组针下去，子宫便收缩上提，尿道自然冲开啦。
这顿饭，真是吃得鬼哭狼嚎，屁滚尿流。吃什么，一点印象也没了。
神针赵后来扎针一直扎到90岁，95岁才辞世。据说2016年6月18日去世前住松江区明中路的一栋别墅里，常独自望着窗外出神，他一生波澜壮阔，度人无数，说是功德无量，造福人间，事实上也是寂寞的。
奇人赵天才，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