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
MSN消亡后,我曾心有不甘,一直坚守着Hotmail 电子邮箱。拖延数载,实在不方便,近日终于加入了亿万人的微信大军。
朋友还不是很多,却偶遇两位大学邻班同窗,三人一拍即合,建了个书法玩赏小群,白天夜晚,指手画脚,海阔天高,很是开心。
而我的收藏爱好,也渐渐转向了“微商”。这不,一周前,朋友圈图片里,出现了一块深色老木条,上面依稀有七个字,我便转发到我们的小群里。
王威兄是报社编辑,二十年来,本来视力不佳,估计又用眼过度,他第一时间回复说:“真抱歉,看不清,开头大概是‘露琼’吧?”
群里另一位,是用上海话念起来同音的黄伟兄。黄伟高中时期,便以地道的颜楷童子功,加入山西书法家协会。此后工作虽忙,出差依旧带着笔砚,临书不缀。他目力尚好,抽空更正道:“前二字似为‘雷頭’”。
我运用手机相片调色功能,进一步加深了颜色对比,但首字污渍严重,明明看得出基本结构,但就是无法确认。最后,我们三人一致同意,此句应为“×頭盖世獲長豊”;书法取董其昌笔意结体,老道遒劲,不应是民间信笔所书;木条质地细密,几个小疤节距离近,说明生长缓慢,木料较好;据其正面的上漆工艺和背后沧桑厚重的包浆,可以看到明清。
问题又来了,这么一块虽小尤精的木条,看起来像老裁缝不离手的红木尺,究竟是派什么用场的? 几个字含义为何? ——— 而所有这些问题,关键需破解第一个字。
如果是“雷头盖世”或是“露头盖世”,确实勉强都能说通:古代农民,听到一声春雷劈头而来,或是看到一层雨露覆盖大地,那都算长年丰收的吉兆。
不过,我始终觉得,首字的下半截,不像是雷或露。这位书者,行楷规矩,汉字章法绝对不会乱写的。
无奈之下,我微信联系了那个显示位于浙江的店主。他说,自己不太懂文言和书法,字看不懂,就是觉得写得很好,应该是根老镇纸。
我在原价上诚心砍了一刀,得到对方同意,便给店主发了个微信红包,第二天“顺丰小哥”就送来了这根奇怪的木条。
一上手比较轻,感觉是老楠木。上下两端的截面,各钉有两根精细铁钉,料定不是镇纸。楠木不怕水,字又有古代天然生漆护着,我便用餐巾纸点蘸了清水,反复细细擦拭,又上了薄薄一层无色葡萄籽油。在开足的浴霸灯下,真相终于大白。
第一个字,竟然是繁体字窰(窑)。它确实类似“雷”或“露”,但放在这句里,显得很突兀,难怪我们都猜不到。
“窑”通常有两个含义,“窑头”是不是类似“牢头”的那种身份? 我的手不由一抖。但转念想,明清某些特殊的“牢头”或许类似“盖世太保”,但“窑头老鸨”绝不至于“力拔山兮”。况“庆长丰”之地,应非花街柳巷。这样,我重新收拾思路,往第二个含义———即中国千百年来引以为豪的陶瓷窑业方向研究开去。
听一位考古大师说过:“文物离开被发现的场地,就失去了它一大半的价值”。所以,我还得去问微商卖家,他究竟是在哪里收的?
卖家知道了我认全这七个字,也感到高兴,爽快告诉我,他是在浙江上虞皂李湖一带老乡家里收的。
谈到上虞,我一下子豁然开朗。因多年对瓷器的喜爱,我知道上虞和瓷器的关系非同一般。
据文献记载和考古证明,上虞是古代陶瓷业发达地区之一,属越窑体系。上虞陶瓷生产最早记载是舜避丹朱至此作陶灶制陶。至东汉已能烧制瓷器。因此这里被陶瓷界称为“成熟瓷器”发源地,定位为“不但是我国青瓷的著名发源地,而且也是我国早期青瓷的生产中心”。
唐代越窑青瓷已很精美,博得当时诗人们的赞美。如,颜况“越泥似玉之甄”,许浑“越甄秋水澄”,皮日休“邢人与越人,皆能造瓷器,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而其中千百年后,最能勾起人们遐想的,莫过于陆龟蒙那句“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五代吴越时,越窑瓷器已“臣庶不得用”,作为吴越王钱氏御用及贡品。进贡瓷器动辄万件;入宋以后,贡瓷数量有增无已,一次进贡有多达十四万件者。越窑青瓷明澈如冰,晶莹温润如玉,色泽是青中带绿与茶青色相近,顶级品素有“秘色瓷”之称。
“有瓷必有窑”。据报道,浙江考古工作者2014年,在绍兴市上虞区的禁山窑址发现了距今最早、最完整的一处烧制成熟瓷器的龙窑群,代表了东汉、三国和西晋三个时期的瓷器装烧工艺完整发展过程。这是在早期青瓷考古中,首次在同一窑址发现不同时期的窑炉遗迹,看去好似“三代同堂”。
这里,出现了“龙窑”的概念。龙窑又称长窑,是一种半连续式陶瓷烧成窑。最早发现地,正是浙江上虞,为商代窑址。龙窑呈长条形,依山坡所建,由下自上,如龙似蛇,故得名,亦称蛇窑、蜈蚣窑。
龙窑体现了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高超智慧。它一般是依山傍水倾斜构建,巧妙借用烟囱抽气拔烟的原理,无需鼓风,从而高效利用热能,并能利用冷却过程的余热来预热空气,所以燃料利用得充分,建筑费用又相对低廉。龙窑的窑体多数弯曲,方向因所在地形不同而有所差别。最长的龙窑是浙江龙泉雁川坑口一支元代龙窑,长达98米。遥想当年此地制瓷全盛时期,众龙窑日夜吐火冒烟,远看恰似一群长短不一,沿山而下,渴饮水源的神龙。
龙窑的结构,一般分为窑头、窑身、窑尾三部分。窑头位置最低,但温度最高,是龙窑烧制成败的关键部分,为历来窑工所重视。烧制陶瓷,特别是唐宋以后最精美的青瓷,从准备开始,千斤万斤的松柏柴火投下去,不分昼夜,烧到1300度高温,最后冷却出窑,往往历时半月。有时没有控制好窑内的温度、湿度,或是装瓷器的众多匣钵发生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坍塌,会导致一座龙窑里,千百件瓷器全部报废,损失惨重,遇上进贡延误,甚至要被皇上杀头。
正因如此,烧窑第一步,就是祭窑神,祈顺遂。这其中具体细节,大多已失传,但这些仪式,反映了古代从事窑业的劳动人民求助老天保佑的一种朴实心愿。
到了明清时期,龙窑已渐渐被历史的长河所湮没。当今千家万户的瓷器,大多是现代化电子温控大批量生产,虽然洁白耐用,但千篇一律,已失去了发人幽思的情怀。
我手中这根貌似不起眼的红木条,原本是两头固定在什么关键位置上的一小块吉祥牌。上书七个百年老字“窑头盖世庆长丰”,可算龙窑烧瓷遗风,流传到明清的一片明证。该木条书法雅致,盈盈在握,堪做一根趁手镇纸。闲时把玩,可细细回味中国古文化龙脉之“龙窑”所产出的那些秀夺千峰、惊艳中外的历代青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