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弓长

    对于最近被评为“演技开挂”的周冬雨，也许去年她和马思纯同时获得金马奖最佳女主角更能说明问题———这既因为影片中“七月和安生本来就是一个人”，也说明两人的表演方能撑起一个奖项的分量。换言之，这是对她未来进步的期许。

    2010年，还是河北一名普通高三学生的周冬雨被导演张艺谋相中，出演《山楂树之恋》。影片打出“史上最干净”的爱情故事之旗号，全国海选出有别于“眼里充满欲望”女性的清纯少女为主角，这一触动国人神经的营销让周冬雨未映先红。影片中主要人物和爱情故事纯粹简单，通俗直白。历史仅作为怀旧的舞台，年轻男女间发乎情止乎礼的爱情悲剧被放到幕前，让观众为这一纯爱神话流下感伤的泪水。

    电影上映后，遭到“无知不等于纯洁”的批评。或许张艺谋选择周冬雨为女主角，本就为将复杂“纯化”。原著小说中丰腴早熟，身材凹凸有致“不能和墙壁贴合”的静秋，被改之为禁欲年代里去性别化的、稚嫩瘦小、像未发育全女童般的形象。缺乏表演经验和社会阅历的周冬雨，在片中本色出演了一个青涩懵懂的女孩。她未谙世事，不经人事，对自己的身体，对成人世界全然无知。这让一切对“真相”和“深度”的要求都显得无力，你无法苛责这个纯真少女，只能接受影片的叙述。

    凭借《山楂树之恋》一举成名的周冬雨，你可以说她不美，但你无法说她不纯。周冬雨在一个中年男性导演的目光下，被指认为物欲横流时代可堪追忆的初恋模样。在银幕上性感成熟的身体已经令人麻木厌倦之时，她成为标着“清纯”的新消费符号。

    在那之后，周冬雨接拍的不少艺术水准不高的电影，只是简单沿袭了“静秋”式青春清纯的形象。这些初恋女朋友式的单薄角色，一再将她的“纯情”狭隘化概念化。她在片中也谈不上表演，只是情绪反应。角色名字也是周兰、周小栀之类，只差没直接叫周冬雨。被固定的角色，愈发收窄的戏路，难免被人批评为“道具般的演技”———

    《倾城之泪》中，周冬雨饰演自小失去双亲又罹患癌症的“给力妹”。她至死隐瞒病情，激励富家子男友活下去的信心。依旧是个为心爱的男人奉献爱和生命，纯情伤感的女孩。

    《宫锁沉香》带有“于正作品”惯有的商业性和媚俗气。周冬雨饰演的沉香是一个为爱人“13阿哥”忍受屈辱，最终收获真爱的灰姑娘。沉香和赵丽颖饰演的琉璃曾是同寝一榻的闺蜜。虽然是双女性主角，但片中两个女孩对应着男权目光下对女性的刻板划分，前者是纯洁天真，忠于爱情，最终被幸福眷顾的处女。后者是阴谋弄权，淫荡贪婪，必遭灭亡的蛇蝎女人。在这种设定下，周冬雨在片中只需亮出招牌式的青涩中略带傻气的笑容，表现“纯洁善良”即可笑到最后。她无论遭到何种酷刑折磨，表情只是难受而已，场景一转就像没事发生过一样。

    《同桌的你》是国产青春片井喷时期，高晓松同名歌曲衍生出的“IP”电影。影片同样以中年男性的视角生硬地堆叠怀旧符号，并无法真正唤起共同情感。片中男主角林一原本无心学习，只为追求一见钟情的同桌女生周小栀而发奋，却一路考上名校到国外留学定居，其中带有男性的自恋和故作潇洒。片尾，周小栀虽揭穿了林一在国外的风光，但也坦陈自己一直爱着他。周冬雨的角色依旧只需要表现“文静秀气”。她从高中生演到婚前，其神态动作别无二致，只是烫了个头发。或许“同桌的你”这种默默付出矢志不渝，陪衬佐证男性魅力的形象本就是个虚幻身影。

    同为青春校园题材的　《少年班》由导演的亲身经历改编，独辟蹊径地表现一群大学扩招之前的智力精英。观众原本以为会看到　《心灵捕手》《死亡诗社》式的精英教育和天才故事，可是导演却将天才少年们表现为一群不可理喻，胡作非为的奇葩。周冬雨饰演的周兰是少年班上唯一的女生，她的纯真此时表现为清高寡言，将爱情深藏心底。可惜导演把天才都拉下了神坛，高智商的男生们却庸俗地为舞蹈系美女争风吃醋，对周兰不屑一顾，几乎让这个纯洁而沉默的角色可有可无。

    《谎言西西里》邀来韩国明星李准基搭配周冬雨。可惜在旅游风光片般绝美的景致之外，影片只是对言情韩剧的拙劣模仿———绝症、车祸、煽情一个不缺，情节却逻辑欠奉。片中周冬雨饰演的小悠还是一副纯真而略带笨拙的形象。她的表演就是随时眼圈发红，哭哭笑笑。实在不知如何表现了，就咬唇撇嘴装可爱。片中一场车祸戏，小悠居然直挺挺，面无表情地倒地。表现痛失爱人的颓唐哀恸，也只是满脸僵硬，以及乱砸东西和喊骂。

    到了《心花路放》和《奔爱》，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周冬雨“男孩气”的调皮天真、直爽率真的性格特质并试图加以发掘，她不再一味“纯情”而成了两部影片中叛逆奔放的女孩。只可惜两部影片本身缺陷太过明显———前者将底层现实作为嘲弄式的奇观噱头，人物显得浅薄恶俗;后者“换心移情”的故事缺乏铺垫，两个女性的情欲表现突兀怪异。

    电影作为综合艺术，演员的表演实际上是编、导、摄、美、剪等多方合力的结果，很大程度上受到影片水准的限制。试图转型的周冬雨，遇到了事业瓶颈。

    终于到了2016年，改编自安妮宝贝小说的《七月与安生》收获了极大成功，这个女性追寻真实自我的故事，也让一度被定型化的周冬雨发掘了演技潜力，迎来她演艺之路上第一座里程碑。影片褪去了青春言情片的矫情虚浮，具有了女性主义的深度。片中的两位女主角不再是男性目光下刻板划分的形象和欲望客体，她们的性情复杂多义，闺阁情谊温柔细腻。最终互为镜像的两人合一，托起一个纯净的只属于女性的理想世界。

    相应的，电影中周冬雨饰演的安生不再是一个男性欲望目光下的清纯符号，她的“男孩气”成为向往自由，主动追求爱欲的勇敢坚定。她在女友逝去后，化名为对方书写女性自己的故事，堪称女性主义理想的化身。仅以周冬雨的表演而言，片中签字死亡通知书的一幕:从开始时不愿面对，强忍悲痛，试图抗拒。到尽情发泄悲哀，不顾面容扭曲地痛哭。再到拼命消化痛苦，止住眼泪签下名字。这一段“哭戏”似乎得了监制陈可辛的真传，能够与《甜蜜蜜》中张曼玉哭豹哥的经典表演相较，周冬雨的表演具有了多重层次和分寸感。

    从那时开始，周冬雨这个起点高，成名早，矮小稚气，貌不惊艳的女孩，也在逐渐发掘自身的性格特质，和人物找到衔接点，沉淀演技，开拓戏路。近期，她在《喜欢你》中饰演平凡普通的女厨师。角色坚强乐观，不沉溺于悲喜，很有带入感。《指甲刀人魔》反向利用了她的纯真稚嫩，让她饰演一个女骗子。她的单纯和笨拙，让观众和男主角一样心甘情愿地接受爱情中的欺骗。

    但周冬雨的表演仍然有很多可以上升的空间，如同一块正在雕琢的璞玉。相对于电影，电视剧更加依赖演员的戏剧表演而非整体艺术创作，周冬雨在谍战剧《麻雀》中饰演一个距离她生活较远的角色时，就暴露出了演技的不足。(作者为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