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炜
迁就我几分钟,好吗? 跟大家说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两名画家决定一战高下。其中一人的作品,逼真到能让鸟儿从天而降,试图啄食画中的葡萄。洋洋得意的他邀请对手揭开遮画幕布,才发现自己早已输了,因为对方画的正是一块遮幕。换言之,前者的画好到可以哄引飞禽,后者的却能蒙蔽专家。
喜欢吗,这故事?
根据古罗马学者老普林尼的说法,上述比赛发生在古希腊。画葡萄的是烜赫一时的宙克西斯,胜其一筹的反而是当时名不及他的巴赫西斯。老普林尼的故事靠不靠谱并不重要。重点是,中意这类故事的人,我总觉得,不太可能真心诚意地喜欢艺术。
毕竟,艺术不是一种竞技活动,尽管并驱争先是人之常情。艺术不像赛马,必须有输家和赢家。刚好相反。虽然艺术史看起来是由一个个闪亮的成功例子组成的,事实上,哪怕是被时间吞没的画家也有可能死灰复燃。二十世纪之前,谁还记得弗朗切斯卡的名字? 有三四百年名不见经传的他,到了二十世纪,竟然开始享有比他生前还响亮的盛名。大家都说,善变不过人心。其实,时代的品味更是反复无常。
所以,在我看来,与其把艺术史看作一种“淘汰赛”,倒不如形容它为一场对话:一场永无止境的对话。作品与作品之间的,以及艺术家与艺术家之间的。只要竖起双耳,谁都能听到这些对白。就以六张“维纳斯”为例。六位大师画的,皆是自己心目中的美之女神。虽然从波提切利的文艺复兴时期到马奈的现代主义,足足四个世纪过去了,但画家与画家之间的交谈,偶尔的共鸣,更常出现的争辩,依然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当然,再怎么大的博物馆,可以容纳的也不过就是只言片语。这便是为什么,在上世纪中叶,法国作家马尔罗提出了“musée imaginaire”这一想法。这是一座我们用想象力搭出来的博物馆,里头收藏了所有我们觉得重要的艺术品。在马尔罗的理解中,印刷物是这种想象博物馆的最佳范例。要是他活在我们这个世纪,想必会认为互联网才是名符其实的“musée imaginaire”,虽然随着图片,更别提信息的超载,可靠性也大幅度在缩减。短短二十年里,就连老普林尼相较之下也成了学术一丝不苟的权威了。
即便如此,上述的这个来自《博物志》的故事仍然存在一个小问题。老普林尼无意中“理性化”了整个创作过程,仿佛每件作品都是一步棋,为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其他艺术家。这世上确实有不但精通棋法、还一心一意想推翻传统的艺术家。比方说,杜尚。不正是因为这位法国前卫艺术家精通西洋棋,他才会坚称“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是棋手,但所有的棋手都是艺术家”?
当然,杜尚这种说法,只是扩大了“艺术家”的定义。更别提绝大多数的艺术家,并不像他那样离经叛道。
所以我才一直认为,反而是不会画画的亨利·詹姆斯,最能体会艺术家的心态。在短篇小说《中年》里,这位美国作家写道:“我们埋头苦干———我们尽力而为———我们付出一切。我们的疑惑点燃了我们的激情;我们的激情促成了我们的使命。余下的,只有对艺术的狂热。”
或许这段文字又过于“浪漫化”了艺术。但在理性当道的现实生活中,艺术的一大好处不就是它能让我们投入一点浪漫,注入少许激情?
至少,我是这么看待艺术的。所以才会把自己的一本新书命名为《孤独之间》。这个乍听之下或许有点怪的名字来自奥地利大师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的两句话:“艺术作品永远是孤独的,绝非评论可及。唯有爱能搂住它,了解它,珍惜它。”我试图撰写的,则是一本既不走学院派路线,也不踏入鸡汤八卦领域的“另类艺术史”。我抛弃了讲述艺术的这两种最常用的手法,甚至可以说,一切传统手法。我会随着不同艺术家的风格而转换叙述方式。既然每一个优秀的艺术家都有自己的独特画风,为何硬要用同样的方式描写每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