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6月18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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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辽南民谣


    孙郁

    台静农先生编辑的 《淮南民歌集》,是我读到的一本有趣的书,它刺激了我对自己的故土的思念。我的家乡也有诸多的类似的遗风,但南北的百姓精神有不小的差异。南方民谣有一点温和,看得出文风的柔软,我生活过的辽南却不易见到这些。因了远古的遗存甚微,移民颇多,词语背后的历史不长。这反而也有个特点,常可以感到原生态的词语表述,我们在其间得以了解到草根的原发性意味。

    辽南的民谣直白、粗简,形象间自有暗喻的地方。我在那里插队时,发现不太识字的村民很是幽默。他们虽然远离书本里的知识,但对日常生活的看法,自然有城里人没有的逻辑。几乎感受不到中原的古风,西北那类旧式词语甚为少见。说话时象声词多,模拟语态时常可见。在土掉渣的表述里,带出虎虎生气。与一般东北人一样,那里的人日常生活很少使用概念,常常以形容词代之,有时用物比物,以声代意。鼓掌,一般说“呱唧呱唧”。动作轻盈则谓“猫儿悄的”。久等人而不见的时候,形容是:“傻狗等夜狼”。这些行为的表述,感觉的直观为多。我常想,流行的影调戏、二人转,就是这类表达的变体。

    这种变体没有近代以来形成的书面语的遗传,印象是形象、逼真,滑稽的地方多多。我从那里听了许多反雅化的段子,句子欢快而野性。百姓说这些民谣的时候,有一点点“蔫损”,对于词的本意与转意运用自如,有的靠声音的变调加强语义,连形体的语言也随之而来。我后来了解到一点民俗学的知识,才知道这在许多地方都有,非辽南的特产。在读书人词语无力表述生活的时候,方言俚语便有了自己的空间。它们取代了雅正的官话,从生命的深处袭来,拽出了精神的星光点点。

    辽南的民谣涉及的内容极为广泛,最为常见的是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的心得。《打女婿》 《男女愁》 《回娘家》 都很流行。而有时对于世态炎凉的感受,则亦有思理悟道之趣。我认识一位老汉,在村里很是老实,平时话少。与他一起护青的时候,则许多句子随口而出。“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这类话都是第一次从他那里听到的。老汉有时候受人一点欺负,别人目其为窝囊之人。但他却在受了气后和我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 (四声) 的,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以此向外发泄自己的不满。嘴里这样说,自己却不能做到,也算阿Q般的一种精神自慰。朴实的村民不敢与人冲突,却说出了不怕恶人的民谣,当能够窥见那语言的妙意。

    民谣的一些基调是社会批评,对于人间怪事臧否亦多智慧。比如 《孔子吓一跳》:

    监生到圣庙,孔子吓一跳。

    “多咱入的学,我怎不知道?”

    民间对于假道学和假学问家一向反感,词语间的讥讽很是厉害。有一段时间,我在县文化馆工作,创作组的老师多是民俗的专家,他们常下乡采风,有意搜集各地的民谣,多年后编辑了一册民谣集。书是内部出版,印数甚少,几乎把辽南的各类民谣都汇集于此,乃不可多得的谣俗之曲。这样的书一般不宜正式发行,主要是文不雅驯的地方颇多,有些段子有碍观瞻。但那么生动、鲜活,有乡土蒸腾的热气在的。

    有些晚清的民谣含着忧患之调,其间有文人的润色也是可能的,到了民国年间,这样的表达大为流行。其间的句子也注释了乡下人对衙门的失望。

    我记得有位搜集歌谣的逄先生,他是一个满腹墨水的文化人,曾搞过戏曲创作。善写二人转、单出头,对白中常生奇句属于民间艺人。他的作品都由口语提炼出来,针砭时弊时带着快意,而戏谑的句子钝化了世间的痛感,热闹之间,不幸与苦楚被引到笑声背后。不过还不能像老舍那样以悲悯之情入街市风俗,作品往往凝滞于小的情调,自己的精神并不能飞升起来。但那火爆的句子常可以化掉泥土间的冷气,百姓还是百听不厌的。

    研究风土的人早就说过,歌谣里有常识和名物,这是很迷人的存在,对乡下的孩子有启蒙的意义。民间的高人说出的段子也有常识的告诫,具有教科书的作用。比如涉及讲岁时、风情的,趣味里的道理明显,《看云雨》 就说:

    云彩往北,发大水;云彩往南,水漂船;云彩往东,一场空;

    云彩往西,小牛倌淋得哭叽叽。

    复州是辽南一带最为富裕的地方,有许多民间气象爱好者,犹记得城外气象站的一位业余气象报告员,是个有残疾的老汉,会看天气。村里人想知道明天什么气象,往往问他。老汉家住在一个山坡上,气象站的工作人员也愿意和他打交道。他说出的关于天气的民谣很多,我至今还记得其中的片段。这个人有点神奇,看云即可知道是否有风有雨,观动物举止,便能预感未来几天的气象。他的歌谣,多采自乡里老人,也有的从别的地方得来的。对于辽南特有的地貌、气候的感知,多有条理,如今想来,都是那时候书里没有的学问。

    辽南的许多地方受到齐鲁文化影响,明清的话语暗中流行。最有趣的是一些儿歌,那些益智的口语和游戏的词汇,颇能体现民风里的审美特点。超越功利的快慰,也是吸引孩子的缘由之一。许多儿歌并无社会教育意义,不过一种游戏。其中词语的变换尤为有趣。比如《卖蒜》 人人会说,是家喻户晓的作品:

    卖蒜来,什么蒜?

    青头萝卜紫头蒜。卖膏来,什么膏?扒皮膏。高几丈,高三丈。三丈几?三丈三,

    打个老门钻一钻。锔锅锔碗锔大缸,锔个小碗不漏汤。

    这样的儿歌是对于儿童语言的训练,发音、练舌,在游戏里体味到词语组合里的快慰,无士大夫气,乃民间初始感受的表达。乡下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都吟诵这样的句子,在节奏和图像里达到一种对世界模糊的认知。平常的时光因了这些游戏之作,日子便不再平常,玩赏之心也带来了好奇之心。大众艺术没有文人的酸腐气,真的是其词也朗朗,其心也灿灿。

    日本的柳田国男是研究民俗的学者,他从乡间词语看到了非伪饰的意义,对于现代性有诸多反省。五四后的学人受此影响,对于歌谣的研究一时成为风气。民间性的词语在今天已经被流行的各类话语淹没,土里土气的俚语、民谣只存在于私人空间和少数人的话语场合里。上世纪五十年代,辽南人在单位有一套话语体系,回到家里是另一套言说方式。官话与民间话不在一个逻辑里。六十年代中期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学校里印出了些新歌谣,但我如今一个也记不住了。在民间流传的词语,自有其流传的道理,它不隐曲,非造作,真的有点简古、平淡,是生命的温度的折射。古人从民间小调得以神启,遂有了戏曲的繁荣。柳田国男礼赞“脱去文饰”的谣俗,说其自有魅力,并非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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