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6月09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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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用于清空的沉默


    黄德海

    差不多正好两年前,我去云南参加了一个人数众多的会议。第一天,大约是因为晚餐结束得太早,一堆人就热热闹闹地去宵夜。尽管并没有传说中让人垂涎的菌菇,劣质啤酒仍然把那个夜晚拉得足够漫长。到最后,座位上只剩下了四个人,那其中就有我和李宏伟。好像是聊什么聊得不够尽兴,四个人就又拎上一提啤酒,到宾馆接着聊。只是,聊天的好像始终是我们,李宏伟坐在角落里,和气地微笑着,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那天晚上,伴着其中一位的鼾声,我们聊到了将近三点———第一次见面,还有个寡言的人在旁边,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第二天早晨,我好歹挣扎着爬起来去吃早饭,却发现黑脸膛的李宏伟早就沉着地坐在餐厅里,并已经在朋友圈发了周边风景图。问起来才知道,他保持自己在家时的习惯,早早就出去外面跑了一圈。我听后,不禁悚然一惊———一个能够把固定习惯带到外地的人,内心里一定藏着什么硬朗的东西。或许跟不够敏锐有关,那次见面我并没有明确看出他深藏的硬朗,只感到某种尚未磨砺清晰的阔大,从他的沉默中缓慢流露出来,以及如他一首诗中写的那样的印象———“我一直都很友善,最多/也就在同一条河上慢跑”。

    从云南回来,我就读到了李宏伟的长篇 《平行蚀》 和诗集 《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印象是,这两本书可以看成写作者对自我的确立。只是李宏伟的自我确立过程,并非如习见那样挥洒青春期的情感和情绪,或展示自己成长时易伤易感的柔弱,而是向内追索自己的精神来路,沉思与反省的旋律始终回荡在作品之中,有时候甚至显得有那么点儿滞重。那首命名为 《内向》 的诗,不妨看成确立期的真实情形———“大多数时候/我都停下来/保持清空的平衡/只在极少数空心的热闹时刻/持续向内/坐对面的人/你说话,你行为/我都收紧心脏/暗想你离开/而有那么几个/和我容纳向内填塞的石头/一起沉默地/沉默”。清空则可大,沉默则可深,可能正是在这个持续了很久的成长反省中,李宏伟为不可知的未来,准备好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自我。

    又过了不久,李宏伟的中篇集 《假时间聚会》 出版,那个为未来准备好的自我,也就渐渐地显露出自己的模样。这本集子中的五个中篇,显现出一种卓越的虚构气息,每篇都有一个按严密逻辑运行的世界,置身其中的人,仿佛被抽去了属于世俗的烟火气,其行为和话语都披上了幻想的轻纱,与我们现实中所见的并不相类。作品的语言,也因有意而为的郑重其事,仿佛是某种自外而来或是轻微失真的声音,逼使你不时意识到,这是一个建造在世外的言辞城邦,从未企求真实地置于我们存身的这个现实世界。在我看来,李宏伟如此写法并非为了逃避难题,而是把早已脱缰的生活现实,以一种经思索而来的感性形式确认,带着某种并非枯燥的抽象。在这里,虚构明确表达为先行对准现实的努力———在被虚构击中核心的那一刻,现实将謋然而解。

    尽管李宏伟努力打磨所有使用的材料,但某些素材仍会强大到自行阑入虚构,导致现实在虚构文本中突兀崚嶒,破坏了虚构的完整性,反而会产生某种失实之感———这虚构中的失实之感,差不多是 《假时间聚会》 留给我的最大遗憾,但李宏伟也已用这本书证明,他在书写中调整了自己的步伐,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生命节奏,不再是显而易见地在同一条河上慢跑———“现在,我要求慢下来/在河水流尽之前/比步行更慢,比形容词更慢”。

    去年冬天,李宏伟因事来上海,晚上又是几个朋友对坐聊天。照例,仍然是我们滔滔不绝,他沉默不语。不过,谈话到了争论阶段,李宏伟忽然显得有点儿不耐,对我说,这些话对听不懂的人没意思,你不必再说了。我当时虽然略有酒意,但明确感到他内在的什么东西直欲脱颖而出,其硬朗和锐利穿透了他日常的友善。我不得不相信,他诗中偶尔流露出的某种决绝,并非虚张,就真的隐伏于心中———“为了确立星辰和秩序/我从不买活人写的书”。

    待今春看完 《国王与抒情诗》 (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我差不多相信,这本看起来可能会被贴上科幻、悬疑、寓言标签的新长篇,其实是李宏伟宽阔而硬朗的内在写真。我几乎能够断定,那在虚构中堂庑特大的构想、具体而微的想象、忧心忡忡的思考、逻辑谨严的推理、巧妙精微的隐喻,都是李宏伟某一部分内心的外化。在这本书里,李宏伟把蔓延心智的瞬间集中、散乱情志的刹那聚合、理性与感性的交互作用、某些从未被体验的情感、某个不曾被照亮的心理暗角,铺排成一首动人的抒情诗,从容地置放在文字的帝国里。

    尽管能够明确地从书中感到作者对抒情诗的偏爱,但在这本国王与抒情诗对峙的作品里,叙事者并没有把国王设置为无情理性的代言、残酷现代的象征、冰冷科技的化身,而是始终表现出顽韧的理解尝试,从而让庞大的信息帝国和人心灵的幅员,构成了非对称的奇特映照。这奇特的竞争性映照也让我确认,我跟李宏伟初识时感觉到的阔大,或许正是因为他内心可以同时容纳两个走向相反的世界。更为让人振奋的是,在每次书写之前,李宏伟都会试着向内清空自己,并把这反向的沉睡世界,再一次唤醒———

    我必须每一次都喊应你,我每喊你一声

    就给出一次全部的我,你每应答一声

    我就得到一个全新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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