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杨
怡荪!/我想像你此时还在此!/你跑出门来接我,/我知道你心里欢喜。/你夸奖我的成功,/我也爱受你的夸奖;/因为我的成功你都有份,/你夸奖我就同我夸奖你一样。
我把一年来的痛苦也告诉了你,/我觉得心里怪轻松了;/因为有你分去了一半,/这担子自然就不同了。
我们谈到半夜,/半夜我还舍不得就走。/我记得你临别时的话:/“适之,大处着眼,小处下手!”
车子突然转弯,/打断了我的梦想。/怡荪!/你的朋友还同你在时一样!
这是一首写于近百年前的悼念亡友的诗,作者就是中国新文学革命的首倡者——胡适。在诗前的短序中,他写道:“人生能得几个好朋友?况怡荪益我最厚,爱我最深,期望我最笃!我到此四日,竟不忍过中正街,今日无意中两次过此,追想去年一月之夜话,那可再得?”
许怡荪何许人也,能得胡适如此评价,能使胡适如此难忘?
的确,相比胡适的鼎鼎大名,许怡荪鲜为人知。胡适一生,上至达官显贵,下及走卒贩夫,交游之广举世皆知,故有“我的朋友胡适之”一说。其一生得益于朋友甚多,但最主要的有两位,许怡荪便是其一。
胡适与许怡荪是安徽绩溪同乡,又是上海中国公学和中国新公学的同学,且同住一室,志趣相投,感情深厚。1909年,因公学解散、家道中落、亲人病故等一连串的打击,年轻的胡适一度心灰意冷,“又遇着一班浪漫的朋友,就跟着他们堕落了”,吃花酒、打牌、打架,靠典当衣物度日,甚至被抓进了警察局。那时若没有许怡荪的规劝和棒喝,他很可能就在上海的花花世界中堕落下去。为此,胡适终生感念他。他在《尝试集》《朋友篇·寄怡荪·经农》中,有“自视六尺躯,不值一杯酒。倘非朋友力,吾醉死已久” ,说的就是这段往事。
至于著名的《胡适留学日记》之所以能流传至今,广为人知,更是要归功于许怡荪。当年正是应他的要求,胡适将日记手稿从美国寄回,由许保存、整理,并摘抄给《新青年》发表,后交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就连《胡适留学日记》的初名《藏晖室札记》,也是他起的。因此在《藏晖室札记》首版自序中,胡适将这部日记献给了他,并说“这部札记本来是为他记的,它的印行也是他最盼望的”。可惜这时许已去世多年了。
许怡荪于1913年赴日本明治大学留学,1916年回国,1920年不幸因病早逝。胡适为此专门写了近七千字的《许怡荪传》悼念他的“死友”,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胡许虽为挚友,但两人实际相见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胡适1910年去美,两人一别就是七年。1917年胡适归国后在北大任教,而许1916年回国,由胡适介绍,执教于南京河海工程学校,见面机会极少,1919年许便病故了。然而,从1909年直到1919年许怡荪去世前夕,他们的通信长达十年。而这正是胡适一生中的重要时期,其中留美七年是他人生观、文学观形成及演变的重要时期,其开文学革命之先河的《文学改良刍议》即发表于1917年1月。回国后的三年,也正值他首倡新文学革命的高峰期。
在《许怡荪传》中,胡适写道:“怡荪是一个最富于血性的人。他待人的诚恳,存心的忠厚,做事的认真,朋友中真不容易寻出第二个。他同我做了十年朋友,十年中他给我的信有十几万字,差不多个个都是楷书,从来不曾写一个潦草的字。” 这些信都收录于这部《胡适许怡荪通信集》。
当时虽然彼此都才二十出头,但在信中,却常见两人关于中国现状、前途及救国之策的交流乃至辩论,有时一封信居然长达六千多字。后来胡适根据通信总结出了许怡荪思想转变的三个阶段,而胡适人生观、世界观、文学观的变化轨迹自然也在这长达十年的通信中清晰可见。
也许是先见之明吧,许怡荪对胡适寄予厚望,认定他将来必大有作为,所以在寄给刚到美国的胡适的第一封信中,就劝他要“祓除旧染,砥砺廉隅”,也就是要去除旧习,磨炼节操。胡适当然知道老友指的是什么,当即回复“当书之座右,奉为箴言”,还希望许怡荪“时时痛下针砭,令远人时得提撕警觉之功,则受赐多矣”。“自此以后,九年之中,几乎没有一封信里没有规劝我,勉励我的话”,“他这种鼓励朋友的热心,实在能使人感激奋发。”
此外,关于与江东秀的婚姻及婚期,关于不愿接受陈独秀推荐任北大文科学长,以及初到北大时的失望,将其比喻为客栈,还有一位虽热心但外行的老板等,在通信中都可见胡适当时的真实想法和真情流露。
当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已经认识到这部通信集的价值,不仅作了挑选和编辑加工,且已誊抄成稿,准备出版。但后来不知何故,并未实施,而两人的手稿也不知所终。所幸的是,这部誊抄稿由收藏家梁勤峰先生于2013年同《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本一同觅得,终于使之得以在百年后重见天日。套用胡适的句式,它的印行也是今天的读者“最盼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