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玉兰花! 望春花! 报春花! ———年年春来的时候,“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打春之后的土地和草木急不可耐地改换面孔,直似玉兰满树的花蕾膨胀、鼓胀着,岌岌欲撑破残冬最后一层僵硬的外壳。此刻,河南的大小报纸也像上海、北京一样,及时报道玉兰开花的消息。年年望着玉兰于早春发花,并通过纸媒与网络遥看各地玉兰花开,记录玉兰开花的第一时间,剪辑且保存沪豫京三地玉兰初花的资料,是我常年以来的基本功课。我觉得玉兰比梅花还有意思。“只有梅花是知己”,梅花太过文人化与精神化了。玉兰花大大方方,似灯盏,似荷花,似鸽子飞,似开怀大笑……梅花一如书斋里的挂联,清雅而出尘;玉兰却似过大年的门联,喜气又热闹。但是,《河南日报》 每年关注并聚焦的是伏牛山区的古玉兰,位于鲁山县花园沟乡的大玉兰开花,间或为南召县深山里的漫天玉兰花。好家伙,彩色照片很逼真充满质感,满满的紫玉兰花,满坑满谷的玉兰花,把整条山谷都憋开了!
那年3月底,我利用去南阳出差的机会,路过鲁山县境,在路标为“四棵树”的地方从高速公路上下来。沿着清浅的山涧流水,曲曲弯弯前行,经过牛王庙乡和花园沟乡,山区的自然村,山家像连枝灯和瓜蔓一样,有高有低,依着河流两边分布。一路都是苗圃和培育食用菌的,山里人因地制宜,利用杂木树干树枝或营养钵,种木耳和平菇、猴头菇,山茱萸开着琐碎的小黄花似蜡梅花,还有栽栗与养柞蚕的。此地已经是长江流域了,源于岭上的清水河向南流,是汉水的一条支流。走走停停,遇人就问大辛夷,而人皆直朝深山里指路。好不容易到达花园沟乡的一处寨子,这里的村寨皆曰沟和坪,瓦房沟、槭树坪等等。面对一道陡峭的山梁,山沟已是尽处了,遂弃车登高,冲着斑鸠高亢的叫声走进村子,只见大树参天,黑黢黢的树干黑铁一般,有皂角树、黄楝树等等,说粗头乱服不足以形容。而相距不远的一双玉兰树,大可合抱,实际上两个人是搂不住的,分明就是“辛夷王”了———一个长在地头的斜坡上,大半边意外残裂了;一个长在梯田里,壮如铁塔,直指苍穹。可惜花季才过不久,那棵完整的大玉兰,新生的树叶,紫黄带褐红还没有变绿,独以它那饱经沧桑、不屈不挠的原生面容,爆炸式地震撼着远道而来的访客。错失了一季的好花,这一趟访花之旅,当然有些败兴。
我不甘心。去年的3月11日,丙申“二月二”龙抬头翌日,我又约了朋友再去访大辛夷。这次走得更远一些,是和鲁山相邻的南召县。虽然同为伏牛山系,但鲁山归平顶山市,南召则是南阳市辖。这里的大玉兰也多,是有名的“辛夷之乡”。古来当地人采玉兰花的花蕾名辛夷,作为药材出卖,现在已经产业化了,全国中药材市场,超过八成的辛夷供应与交易,都来自南召和鲁山两县。可不同的年份,花开的时间也不尽相同,算是老天作弄人,上次在鲁山去迟了,这次却是来早了,大山里气温低,此刻南召的玉兰花大多数没有开放,少数像崩炒豆一样零星开花,想象中如城市玉兰缤纷开花,云蒸霞蔚般的景致还没有。早上车出郑州的时候,嵩山边缘,新郑始祖山向阳的山岭上,杏花开得正浓,与缭绕的白云互为交织。而南召云阳镇,山家出墙的大杏树,一头红透而发怒的花蕾还未及绽放。主人家楼上楼下,屋子里和院子天棚里堆满了秋冬两季采集的辛夷,像粮食一样成大堆,———玉兰花蕾像毛笔头,且如一粒粒小毛桃似的。但主人直抱怨今年价钱不好。
歇歇脚再向深山里行,翻山越岭,一路上不断可见到大玉兰树,仿佛我老家南太行的大柿子树一样。可是,玉兰的树枝比柿子树要松脆,种花人攀援登高采辛夷,难免发生坠伤事故,甚至塌天大祸陡降,闹出人命来。人工栽植的玉兰树,乡人用粗大的麻绳,把它不大的树冠拢起来,相对采摘容易,而大树野树参天,人力不能羁绊和束缚它,采辛夷就不一样了,如同虎口夺食,年复一年。山深了,明显又发现此地畸人多,矮个子或者谈吐不囫囵的人多了,有一家,两口子都是受害者。树太多,漫山遍野是野生或人工栽种的玉兰树,春节前没有采过的玉兰,快开花的辛夷,撑破了老壳即将开花。这是一岁之间收获辛夷的抢收时节,远山近水,遥相呼应,到处是登高采辛夷的人。下一道山岭,接近名叫西花园沟村子的时候,我们意外发现一片古树群,大树玉兰全被截肢,———高而直的参天树干被无情拦腰斫断,骨断筋连的模样,一枝枝,一片片,横七竖八斜卧山坡或山沟里,受伤的树截面,分明还涂了公园里冬天剪树枝时用来保护断枝的药剂色。我们一头雾水! 询问过路人,汉子吞吞吐吐地说,树太大太高,人上树采辛夷经常受伤,为了应季采辛夷,把大树砍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又说,好在砍断的树枝生命力顽强,毕竟它的树皮还连一点,来年照样可以开花生花蕾。一番话惊了采风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谁料想科技发达的今天,伏牛山深山里的种花人兼采药人,竟然用这样的方法采辛夷。
我们是城市里来的看花人,赏花人,写花人,评头论足的闲游人,原本只知道,农村和山里有留守儿童和失学儿童,有的大男人不好娶亲,有的吃水和居住条件很差,有的看病就诊不易,有时候,或是年景不好,或是市场变化,粮食和其他农产品、林产品的价格不稳定,而影响农民收入……谁知道堂堂“辛夷之乡”,人们世世代代不为看花为采药,人和树,共同背负着如此沉重而残忍的负担?
村头的院子,一棵树冠尚丰满的玉兰树上,有一位登高的妇女全副武装采辛夷。白亮的阳光下,没开花也没有生叶满是花苞的裸树,仿佛是一幅叠印在天空里硕大的剪影。正当年的女子,约摸四十岁左右,穿着严严实实的冬装,用围巾把头和面部尽量包扎严实,把一个穿成桶状的编织袋挂在腰上,像极去新疆“拾花”摘棉花的女子。她不许对着她照相,但人开朗又爽朗,一应一答地告诉我们,自己曾经是民办教师,现在不干了,丈夫一过年就外出打工,她在家带孩子,还要繁育辛夷树苗采辛夷。退耕还林实行后,这里人以辛夷和苗圃为主,平整的土地少,也基本不再种地。中午的时候,有外乡人开着农用车进山来,走村串户向主人推销大米、白面和玉米,玉米自然也是猪和牛的饲料。城市建设的进度包括绿化,这几年略微停滞了一些,大山里的好苗木,很大的广玉兰和香樟树、桂花等等,还有引种的山玉兰,价格都比过去低了。
我等连在山里边吃一顿农家饭的兴致也没有了。做贼心虚似的,在一株古玉兰的尸骸前留了影,慌慌张张就离开了。好像还没有特别报道,专门介绍鲁山与南召这里的大树古玉兰的。此前,我去过陇东的天水市,按图索骥,在距离麦积山石窟不远的地方,访暮年齐白石题匾的“双玉兰堂”,说是全国最大的一双白玉兰。但是,那里的玉兰树,实际比鲁山和南召的大辛夷和“辛夷王”明显要小一些。
2017年2月16日于甘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