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晨虹
清晨,我们从西伯利亚最大的工业城市和商贸枢纽伊尔库兹克出发,踏上南行列车前往贝加尔湖。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绿皮车”车门很宽大,可台阶高企而浅窄,放不下半个脚,我拖着行李摇摇欲坠地攀登上去,却见一旁扛着大包裹的俄罗斯大婶手脚麻利扭了下身子就挪上了车。车厢空空荡荡,没有空调,没有餐车,下拉式车窗,上厕所必须穿越好几节车厢直到列车的尾部。一切仿佛和我们隔世。
列车在山间疾驰,快近中午,列车员忽然跑过来———她知道我们要到贝加尔湖西端的斯江柳卡站换乘环湖火车:“铁路在维修,因为限速而延误,你们赶不上转乘了。”
“怎么办?”
她很果断:“提前下车,中途换乘!”我们所走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从北往西南,在到达斯江柳卡前,与东来的环湖铁路平行很长一段路———大铁路在山腰上走,环湖铁路紧贴着山脚湖边,彼此上下相望,“你们在库尔图克站下车,可以看到山下湖边的同名车站,走500米下山路,去那里等反方向来的环湖火车。”
500米的山路漫长且难走,就在这段崎岖山路上,我第一眼望见倒映着蓝天白云的贝加尔湖,心里蓦然萦绕起“苏武牧羊北海边”的吟唱,“北海”是中国汉代对这一圣湖的称呼。湖上水烟蒙蒙,湖畔草木葱郁,铁路更带来几分人气和生机。同行的俄罗斯大婶热情地拉着我的女儿跳下高坡,登上湖畔宛若观景台的木头站台,等车的村姑诧异于小站涌来一伙中国人,调皮地跟我们练起中文:“你好! 你幸福吗?”
进站的火车只有两节车厢,沿着靠山临湖的铁路,沟通沿线寥寥的村庄。木头房子的村落民居、跨越河港的钢桁架老桥、深邃悠长的单线隧道、拱门支撑的巨石挡墙、森林孕育的泉水溪流,在贝加尔湖一路相映中,让人神驰。环湖铁路曾是西伯利亚大铁路漫长旅程中最美的风景,近百年前,多少寻梦的中国知识青年从北平乘火车去莫斯科、去西欧国家留学深造或勤工俭学,必经此地。我曾读到已故清华大学副校长陈士骅教授日记里的诗章 《凌晨过贝加尔湖》:“车停北海头,寒朔此地古。恩博爱李陵,节高怀苏武。推枕起徘徊,晨色才熹微。悄开面海牖,凉风送爽来。浩瀚接太清,涟漪展清縠。金乌浴水生,火虺随波逐。久知海产鱼,鲜美拇指数。适有村妇人,携篮立水浒。惹人露银鳞,待得善价贾。惊喜急降车,倾囊易珍脯。继见湖水清,兴发思濯缨。濯缨复濯足,突闻车笛鸣。轮展已辘辘,直追敢踌躇。操切登不得,难舍怀中鱼。幸有客援手,始免落中途。人在鱼亦在,喘定心神舒。同行共尝鲜,咸赞天上味。但得众颜开,小厄余何悔。”陈士骅1925年8月赴德留学途中,在湖畔车站买鱼、濯足,因而差点误车的“小厄”,90年后的夏天,其情节仍栩栩如生地牵动我的思绪、触醒我的味蕾。
4小时后,火车到达铁轨的尽头:安加拉河口的贝加尔镇。北靠群山的车站被东南面的河、湖环抱,几台退役机车组成一个露天博物馆,尖顶的木头候车室梁椽精美,辟有环湖铁路历史陈列。紧邻车站铁路员工宿舍区有两幢萧条的二层居民楼———中国最早的工人新村就如这样的模式———多年失修,木质建筑开始朽烂。完成了一天工作的列车员聚集在站台上,靠着座椅分享简单的晚餐。
为什么悠久的环湖铁路在河口中断? 它曾通向哪里? 车站陈列室里的地图让我豁然开朗:原来它正是西伯利亚大铁路故道,消失的那段路线原本沿安加拉河西岸,向北回到我们今天启程的伊尔库兹克。1950年代新线截弯取直后,旧线因安加拉河水电站建成而淹没。
暮色降临,我们在风雨中登上破旧的渡轮,渡过波涛汹涌的安加拉河口。望着大浪一下下溅上甲板,我的心头重又摇曳出陈士骅先生的诗:“恩博爱李陵,节高怀苏武”———贝加尔湖———“北海”,因为苏武,成为我心目中中国的圣湖!1547年,伊凡四世加冕称沙皇,开始扩张:喀山汗国、阿斯特拉罕汗国、西伯利亚汗国、大诺盖汗国先后被吞并,“北海”进入沙皇的视野,在清俄 《尼布楚条约》、《布连斯奇条约》和 《恰克图条约》 的步步进逼中,“北海”变成了贝加尔湖。19世纪末沙俄始建西伯利亚铁路以控制远东,长9200公里的铁路西起莫斯科,跨越8个时区、16条欧亚大河,直通日本海沿岸的海参崴。沿贝加尔湖铁路最难建的81公里,地势险要,岩石坚硬,每公里要消耗一车皮炸药。这段铁路最迟竣工前,先期在贝加尔湖上用火车轮渡接驳。两天后我们从安加拉河东岸,经过湿地、庄园,回到贝加尔湖旅程的起点伊尔库兹克,犹见当年接驳环湖铁路列车的破冰渡轮“安加拉号”依然靠泊大坝旁。1990年环湖铁路被联合国确认为历史文化遗产,誉为“俄罗斯钢带上的金扣”。
我在大坝下静坐聆听安加拉河拍打大坝的涛声,百年涛声里,铁路已经从交通工具升华为文明的力量,取代战争来达成发展和扩张:19世纪的北美洲,德克萨斯、加利福尼亚、犹他州广阔肥沃的土地、金银矿并入美国版图,但被崇山峻岭、浩瀚沙漠阻碍,从东部纽约到西海岸旧金山要走6个月。1862年林肯批准建设太平洋铁路法案,1869年铁路修通,东西往来只需7天,美国从此稳定统一、走向富强。不列颠哥伦比亚1871年加入加拿大联邦时,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修筑通往东部的铁路,1885年东西铁路接轨贯通处今已成为纪念公园……几乎同时,1876年7月中国最早的铁路吴淞铁路通车,但次年就被清政府拆毁……
历史铭记:西伯利亚铁路、太平洋铁路和加拿大铁路,都浸润着华工的血汗,也曾激发起詹天佑等几代中国知识青年的兴国之梦。告别贝加尔湖后的陈士骅终以铁路桥梁、河港工程论文,获慕尼黑工业大学工程硕士和国家特许工程师学位,进入德国国家铁路局,不久归来报效危难中阔别九载的祖国……
在安加拉河水坝下游,保留着一条窄轨铁路,“青少年号”旅游列车从1939年起运营至今:列车员、站务、道口管理乃至司机全都由十几岁的孩子担任,这是苏联少先队的遗产。我登上列车,看到一群稚气未脱的列车员汗流浃背地在设施简陋的铁道线上奔忙———那是俄罗斯重振雄风的希望么? 我曾自豪于中国高铁今已无愧于国家名片,可是名片荫庇下,我们的孩子触摸过铁路吗? 他们在高考工厂沉浮、在补课机构“刷题”、在苦练各种“艺术”考级……我有不少成绩优异的学生,最终没能去开拓具有广度和宽度的事业,而是在计算营销的业绩、在银行的贵宾室里放贷、在垄断行业争权位等晋升……如果缺少了生存的体验和实践的感知,那么对奠定西部繁荣的青藏铁路、对承载中国梦的“一带一路”,莘莘学子会有怎样的情感和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