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
春天是儿童的,夏天是女人的,秋天是男人的,冬天是老人的。
曾几何时,面向草坪的西窗已凉意习习。午夜时分,一闪一闪的萤火扑上纱窗。咦,这个季节竟还有萤火虫?我惊讶万分。一直等它在纱窗上扑闪了很久,我才凑近去细看。原来不是萤火虫,好像是什么蜂子,那闪烁不定的萤绿,只是它一小块腹部,包围着这块荧光还有大几倍的身躯! 霎时间,所有的诗意都荡然无存。原来,我们对世间许多事物的美好感觉,只不过是不知真相的错觉。一旦了知真实,再无诗意可言。我决定,以后看到什么美丽的东西,就保持这个距离,不再迫近它。
自从有了微信,时不时收到各种让人泪奔的图片。每当浏览这类图片,就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当认真思考能做什么时,就发现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流泪和研究古典文学。但流泪有益于健康,除了释放抑郁,还提醒自己,这世界太多痛苦和不幸,不容无视,不容满足,更不容歌舞升平。
读完基东·克莱默的《弦外之音》,让我遗憾的不是没有早点读到它,而是去年在香港没有听他的音乐会。虽然我听过他的大部分唱片,但他不是我喜欢的小提琴家。《弦外之音》让我顿有重新聆听他的冲动,一个如此感觉生活和音乐的人,必有常人难解的非凡之处。《花园旅馆》 是一篇不逊于任何大手笔的人物速写,让我认识他,如他认识嘉伦·古尔德。我窃望今生还能有听他现场的运气。
对我来说,一部交响乐超过一堂课时间,就不免有冗长的感觉。音乐史上最伟大的交响曲TOP10大概只有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是超过一堂课时间的。50分钟,就是无可争议的伟大作曲家和有争议的伟大作曲家的分界线。前者有莫扎特、贝多芬、海顿、舒曼、舒伯特、门德尔松、西贝柳斯,柴可夫斯基也可算上;后者则有勃拉姆斯、布鲁克纳、马勒、肖斯塔科维奇。总之,作曲也像学术书籍一样,是越写越长了。
寂寞的人是最敏感的。寂寞的心灵,平静而空虚,如庄子所谓虚室生白,如止水澄明,照映万物。平素视而不见、习而不察的一切陈熟事物,这时忽然新鲜起来。一种重新认识的需要,使哲学在寂寞中诞生。
“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不能飞得像鹰那么高。”这句名言决不足以令鸡们不为“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满足,但足以让鹰不屑于鸡的哂笑,而飞得更高。
所谓成功的婚姻,只不过是一方或双方将失败的感觉深藏在心底、隐忍不发而已。不要羡慕和想象那些成功人士的妻荣夫贵,焉知那些人不在羡慕你的平淡与和睦?
正如水在静止时才能映照万物,人也只有在静寂中才能认识自我。尽管我家中日常总很凌乱,但在东华大学寂静的学人宿舍中,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很爱整洁的人,只要屋里有一点灰尘都要清扫干净,每一件东西都要摆放整齐。忙乱忙乱,忙就会乱,忙就迷失了本性,让我们忘记了自己天性中的对洁净、优雅和美的要求。
在喧闹的城市,没有人愿意住平房或楼房的一层。它给人的联想,只有嘈杂和尘土。但此刻,在东华大学的学人宿舍,我很庆幸重新享受到暌别多年的住在一层的感觉。绿树环抱中,在落地阳台小立,凭栏四顾,有一种四周草坪都属于自己的感觉。四面的群山,随时都有烟云停泊,悠闲而静止。每眺望这些云朵,就仿佛参破人生一个隐喻,当下如此闲静的你,日后将飘向何处,谁也不知道。
我希望用一节课来讲一首诗,但是不可能,中文系已将古代文学的课时缩短为我读大学时的几分之一了。只好用一节课讲多首诗。诗,没有时间从容地涵泳,就是散文,甚至没有散文的晓畅。
一日上班,研究室只有幺书仪先生和我先到,闲谈中幺先生颇为感慨:“人生真像是一卷书,我刚进研究室时,俞平伯、余冠英那一辈先生翻过去了,不多久邓绍基、刘世德先生那一页又翻过去了,马上我们这一页也要翻过去了。”我闻之怃然。日后偶然读到刘大白 《旧梦之群》:“少年是艺术的,一件一件地创作;壮年是工程的,一座一座地建筑;老年是历史的,一叶一叶地翻阅。”原来老人的岁月,如书卷一页一页地翻阅,竟是人们共同的感觉。
当代史对于我们总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因为许多事都为我们亲历;陌生,却在于许多事我们都不清楚。
多年来沉溺于买碟、淘碟,凡是喜欢的作品,无论什么版本遇见悉收,慢慢地见识了许多演奏家和指挥。但最后发现,真正喜欢的音乐家,只有很少一些人,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淘汰中。这显然是个错误。将太多时间消耗于泛听,就没有时间多听自己喜欢的演奏了。好比一个人,总是忙着结识新朋友,便无暇和老友相聚;花在社交上的时间太多,便没有时间陪伴最亲爱的人。有限的生命,本应给最心爱的人留下最多时间的。为了多听自己所爱,最近我不再收集各种录音版本,只收没听过的作品,和最喜欢的演奏家。这也正是余生要做的事,学习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