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1月21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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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送出一碗饺子


    陈沐

    食物是有性格的。在书中,有些食物一出场,我们仿佛就能隐隐预感到接下来的剧情走向。齐如山在 《华北的农村》 一书中介绍了很多民间食物,写到饺子时,他讲他小时候去各家拜年,有一次见到一位老头脸上有泪痕,大家问他有什么事故,他大哭起来。哭完说:“今天吃不起饺子,给小孩们熬了一锅粥,比平常之粥稠了一些,小孩们吃得高兴,说今天粥又稠又好吃。我对小孩们说,今天家家吃饺子,我们吃一顿稠的粥,就这样的高兴,心中觉得对不住小孩子们,一时难过,自己就哭了,并没有什么事故。”大家听完,对他洒了几点同情泪,齐如山跑回家去对母亲把此事述说了一回,母亲也洒了几点泪,让他收拾了一簸箕食材,给王老头送去。他送去之后,王老头一见又大哭起来。这时又有六七人也给送了面菜等物来———大家听他说完后,都不约而同的回家给他取东西去了。

    这本书主要是讲农业和饮食,总体风格平淡冲和。全书为数不多的煽情配额,几乎都留给饺子了。可见饺子是一种很温情的食物。

    我要说的,也是一个关于饺子的故事。

    去北京参加出版行业培训,每个人都领到很多餐券,根本用不完。临近课程结束那几天,与我同住的同事Y,每天都会多打几份饺子,她说要“送给需要的人”。

    在我看来,这分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来,我不太相信会有人对陌生人送来的饺子不设防。二来,我们参加培训的地点在北三环,这里没有低于10万一平米的房子。在这样的地段,我实在缺乏布施的动力。退一步讲,就算真有穷人,一碗饺子对于他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周三的中午就是最后一餐饭了。到周二晚上,我与Y离开食堂时,她已经把所有的晚餐券用完了。此时她手头

    还有一份饺子,打算送人。我忽然有点惋惜我那些即将失效的餐券,它们原本是可以发挥点作用的。

    我们一起在街上走着,打算去买点特产。她在人群中搜寻那些“看起来比较穷”的人,一旦发现目标,就上前询问对方想不想要饺子,我颇有些尴尬。有些人摆手拒绝,有些人想要却不太信任她……快走到一家“稻香村”的店铺时,我们忽然看见一位收破烂的大叔踩着三轮车慢慢前行。她把饺子送过去,他几乎二话不说就接受了,并且像小孩子拿到糖果一样开心地笑了。他说“谢谢!”她也说“谢谢!”

    那张笑脸,一瞬间让我所有的疑惑烟消云散。富裕的地方,当然也会有穷人。哪一座城市,没有流浪汉、乞丐与拾荒者? 也许劳作的繁重使他无暇顾及那些日新月异的骗局和一桩桩荒诞而薄情的八卦,于是他与这个时代保持了一定的疏离,而这恰好保全了他对陌生人的信任。

    第二天中午的自助餐结束后,我把自己剩下的餐券也兑换了饺子。我和Y在街上寻寻觅觅。尽管有些曲折,但也很快找到合适的人。她走向一位在垃圾箱拾东西的老奶奶,我则走向一位腿脚不便,衣服较破旧的老大爷。我把饺子送到他面前,告诉他这是干净的,我们刚从食堂打来,没有碰过的。他把耳朵凑近,问我说什么,我又解释了一遍,他似乎并不关心这食物是剩下的还是新的,他只问是不是给他的。我于是把餐盒递给他,他向我敬礼,我不知所措地笑着。然后我们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收拾行李,准备离开。那日阳光明亮,但是天气已经转凉,我闻到北京的秋天特有的那种味道了。鼻腔里有轻微的辛辣感,早些年,我觉得那是凉、干燥以及不知什么地方的植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现在呢,那味道更接近金属和玻璃的质感。

    火车在华北的平原上前行,大概也经过了齐如山书里所写的那个村子吧。为什么那时候的人能够那么自然地送出一份食物,而我送一份饺子,却这么艰难? 有一个障碍是,我长期都生活在一种“弱者”的自我想象之中,所以无力去关注那些更贫弱的人。尤其是在培训期间,每天给我们上课的都是行业顶尖者,有人三十几岁就策划过好几本销量过千万册的书。作为一个专出冷门书的编辑,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喝粥的人”。尽管我也明白,这世上肯定有比我更可怜的人,但是现代社会的逻辑,就是“你不应向下看,而应该向上看”,所以我心里缺乏某种转化机制,无法改变自己的“弱者人设”。

    另一个障碍是,在今天,“行善”比“视而不见”需要付出更大的心理成本。有位老师回忆小时候在外婆家,看到乞丐经过,外婆又没有余钱,于是就拉着他躲到窗户下。但在今天却是相反,当你想要帮助某个你认为可怜的对象时,才是一件需要躲避的事情。因为行善者可能会遇到各种提醒和质疑,“给他钱做什么? 他收入比你还高呢。”“作秀? 是想当网红?”“为什么你不去帮助山区失学儿童?”……

    高诵芬老太太在 《山居杂忆》 中回想自己五六岁时陪同家人朝山进香,在香市里,“路两旁排得密密层层的乞丐,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搭着整齐的茅棚,在整整四个月的香市期间,这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场所。凡有香客经过,乞丐们就一齐伸手讨乞。因为布施乞丐也是结善缘,所以香客尽管平时节衣缩食,但这时也往往能解囊布施。”施者坦坦荡荡,不必担心自己的心意被恶意揣测;受者也简简单单,不需要处心积虑地设计高科技骗局、制造肢体的残疾。那空气里泰然自若的气息,仿佛穿越了苍茫时空,召唤着我。

    当然,“过去的时光”总是容易被过于美化。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隐疾。我如果真的身处那个时代,大概会受不了战乱、流离和贫困。

    仔细想想,对于我而言,很多事情并无实质性的困难,最大的障碍不过是自己的内心。把什么问题都归结于“时代”,那意思是把所有问题都归结于“别人”。想通了这点,“送饺子”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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