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亲爱的请别忘记我》中呈现了问题和困境,也给出建设性的解决方案:无论是农村家庭架起的关怀老人的摄像头、大都市上海的时光驿站咖啡店,还是以绘画形式对抗记忆衰退的母女、为患者和家属带来慰藉的大学生志愿者、认知症家属互助会的相互鼓励等,都展现了疾病无法抹去的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和温情,营造了关爱认知障碍人群的积极氛围。
韩飞
中国已正式步入“中度老龄化”社会,以阿尔茨海默病为主的老年认知疾病发病人数持续增加,关注和关爱这一特殊群体正成为社会共识。
纪录片《亲爱的请别忘记我》将镜头对准以阿尔茨海默病为代表的认知症患者和其照护者,以建设性的关注取向,温暖、诗意的现实主义基调,传递“每个人都不会轻易被遗忘”的期愿。
让遮蔽的被看见
中国人常把“生老病死”四字连在一起,挂在嘴边,殊不知这个词拥有很强的线性逻辑力。“生”“死”之间,总逃不过“老”“病”这两个大槛。
生死事大,相伴相生的老病却容易被遮蔽。中国老龄化进程加快,越来越多的纪录片关注老人,但倾向“不凡叙事”,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多数普通老人和家庭面临的困境。《亲爱的请别忘记我》以六集篇幅串联起老年群体认知障碍的医疗、照护、预防、互助等各个方面,通过专家解读、病人群像观察、照护者分享等,对公众进行医学科普,让观众进一步了解这种疾病,有利于改善“阿尔茨海默病发现率高就诊率低”的状况。
被遮蔽的还有照护者。如片中所言,很多时候“被照护的群体不可见,照护的群体也不可见”。而“几乎每个阿尔茨海默病的照护者都是一个病人”,他们同样值得被关注、被关怀。胡泳在《当一位北大教授成为24小时照护者》中自述,“作为一个50多岁的人,我此前没有料想到的一个困境是,这个年龄的人,完全有可能从一位事业有成的专业人士变成全天候护理人员。非常挣扎,你怎么平衡?”每个人可能都成为照护者,这恰恰又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影片让我们看见并正视这个问题,也由此增强了观看代入感。
让人欣慰的是,对于呈现出的问题和困境,在片中都并非无解。换句话说,相比于问题,创作者更重视呈现建设性的解决方案。无论是农村家庭架起的关怀老人的摄像头、大都市上海的时光驿站咖啡店,还是以绘画形式对抗记忆衰退的母女、为患者和家属带来慰藉的大学生志愿者、认知症家属互助会的相互鼓励等,都展现了疾病无法抹去的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和温情,营造了关爱认知障碍人群的积极氛围,体现了社会的建设性力量,让人看见爱与希望。
从记忆的废墟中打捞出完整的“人”
当记忆的大厦倾倒,影片选择了轻柔温暖以待。阿尔茨海默病为主的认知症患者通常伴随着记忆丧失、理性坍塌、言语混乱,因而也被形容为“老年痴呆”,很多时候生活境况是十分不堪的。对于这类人群,表现什么、如何表现,不仅是关注视角的问题,也关乎价值立场。
影片充分显现出对“人”的尊重。尽管这些老人正逐渐走向失忆、失智、失能,但创作者仍然试图从记忆的废墟中打捞出一个个完整的“人”,一个个有情、有爱的“人”。89岁患者在扇子上写满爱人名字;90岁母亲对62岁儿子表达遗憾,因为“小时候没管他”;认知混乱的老人隔着摄像头对远方儿女深情呼唤……这些真诚、质朴的细节,让观众了解这种疾病的病征、直面疾病残酷的同时,也让人看到即使受到“遗忘”的侵蚀,患者依然是有情感、有温度的人,依然记得生命中的爱和遗憾,依然想留住那些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这让我们感受到荒芜之上的人性之美。
在视听表达上,影片舒缓的叙事节奏,静观的影像语言,时空交织的记忆叙事,平实的生活记录,尤其善于在生活的琐碎和日常性中发现和捕捉诗意而温情的瞬间,奠定了温暖、诗意的现实主义风格。绿树、鲜花、阳光、音乐等元素在片中不时出现,装点了原本单调的现实时空;明亮的影调、悠扬的配乐,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灰暗和孤独的病程增加了一抹暖色,也让观众透过疾病的缝隙,看见更多生命与爱的本质。
片头设计也很温暖和讲究:达利名作《记忆的永恒》的时钟意象,既包含时间的流动,又给人记忆的幻觉感,巧妙借助互文性传递主题。据说达利当年为了寻找这种超现实的幻觉,专门前去精神病院了解病人的意识,在他看来,精神病人的言论和行动往往是人的潜意识世界最真诚的反映。而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人流露的情感和表达,虽然间断、碎片,但何尝不是最真诚的呢?作者以暖调水彩画形式描绘岁月痕迹,树木隐喻四季轮转,树荫之下,母女相伴,从成长到老去,最终消逝不见。叙事落点以子女的消失为先,而后是母亲消失,最后空落一椅一凳,出片名,隐含表达出创作者对照护者的呼吁:用心陪伴,不留遗憾。
对“亲密关系”的建设性理解
《亲爱的请别忘记我》片如其名,是一种关系叙事。以阿尔茨海默病为代表的认知症患者和其照护者在片中构成了双主体。他们本是亲密关系,但在记忆减退乃至丧失面前,这种关系面临被解构的风险。影片以建设性取向关注了这一关系和矛盾,并在记忆废墟之上筑立起心灵的灯塔,实现了“亲密关系”由解构转向重构。
第二集《照护的价值》记录了北大教授胡泳与阿尔茨海默病母亲的朝夕相处和照护过程。作为照护亲历者的切身性和学者的思辨性在他身上有机融合,因而他关于照护病患的心路历程分享和对于认知症的理解具有了普遍性意义。
在胡泳眼里,阿尔茨海默病“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病之一”,他用形象的语言对病征进行了普及,“她失去认知的过程像电影一样,是能在你眼前播放的,你能很清楚地看到,似乎她的脑子,有某种东西在吞噬”。而他也经历了与其他病人家属同样的困惑:如果人和人之间共同的记忆链接、心理链接消失了,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熟悉的人?我们的关系到底又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这是在照护负担之外,认知症给家属带来的特殊痛苦。关于“丧失记忆的我妈还是不是我妈?”的疑问,也是一种关于“亲密关系”乃至人性本质的灵魂拷问。
胡泳借助哲学的同一性理论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答案,即母亲的大脑失智、记忆丧失,没有了大脑的同一性,但手(身体)却是实实在在的。在他眼里,失智的母亲也绝非无用之人,“她仍然给我很大的心理安慰,因为她在,就意味着我们有一个很深很深的根还在那个地方……所以她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是有用的。”
面对困在时间里、甚至“不认识自己”的老人,这些家属选择负重前行,但很可能会陷入无意义的自我质疑,最终在意志消磨中失去动力,甚至也让自己成为“病人”。照护者的心路分享,让人豁然开朗,给同行者以力量。这些照护者在与病人、亲人在特殊阶段相处的过程中,用爱与回忆照亮前行的路,让人看到温暖与光明,洞见记忆和情感断裂后亲密关系的本质。
“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亲人本不就是相互陪伴的吗?照护的过程,何尝不是寻找慰藉和归属的过程?在日常生活中,阿尔兹海默病患者有时“不像一个正在衰老的老人,像一个正在成长的小朋友”。这一刻老人和照护者仿佛经历了一种角色置换,命运的轮回感让人唏嘘。
有人说,老、病是生、死之间的必要演习,不是上天的不仁,反而是一种怜悯。不然每个人都在七八十岁却还康健力壮之年去世,对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的留恋呢?而对于病患亲属,对待老、病则成为一种漫长的告别仪式,在这种特殊的相处过程中,接受告别,学会告别。不然,突然直面亲人的死亡将是怎样的痛苦?
从这个意义上,《亲爱的请别忘记我》不仅让人看见疾病之外人性的伟大和社会的善意,也是对观众展开的一次生命教育课,让我们重新理解生老病死,理解爱与生命。
(作者为中国传媒大学电视学院视听传播系副主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