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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8 第2817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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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版:文艺评论/文艺百家

耳听便知百膳鲜

——交响乐《中国厨房》“赏味”记

       梁昊
      
       就整部音乐作品的历史而言,写山水虫鸟意象之作居多,而写诗者鲜有闻,至于要以“声”写味,则更是闻所未闻了。
      
       但事实上,对于音乐美的感受起初就与味觉相关。李泽厚曾在《中国美学史》中写道:“如德文的‘Geschmak’一词,既有审美、鉴赏的含义,也有口味、味道的含义。英文的‘taste’一词也是这样……后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说,‘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可见,味觉的快感中已包含了美感的萌芽。
      
       因此,作为一次大胆尝试的世界首演,在指挥张洁敏的“烹调”下,上海交响乐团将委约青年作曲家梁皓一创作的《中国厨房》搬进了上海交响音乐厅的舞台之上。
      
       从“上菜”顺序来看,正如逐层推升抵达情绪燃点的圣·桑《黄衣公主》序曲一般,当晚的前三首乐曲的“味觉”体验亦是逐层加厚的。作为“泛东方”视域下诞生的《黄衣公主》,听众应会好奇圣·桑这位生长于法餐文化圈的作曲家,是否有在写下序曲中的五声民歌音调时,脑中闪过对田作文明的东方国度的味觉想象。但对于食客来说,光有生鲜陈列可无法满足饱腹之欲,主厨的刀工与对火候的掌握才是烹饪的关键。
      
       就技法而言,曾获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金奖的黄蒙拉毋庸置疑担得上主厨的水平,对圣·桑《b小调第三小提琴协奏曲》的火候处理也颇为得当。他能不遗余力地挖掘乐曲长线条伸张过程中的情绪势能,以至于听众往往因此忽略了他技法上的精湛彻满。这种特质于浪漫曲式的第二乐章更为突出,背谱的演绎使得黄蒙拉完全浸没在了个人的沉思之中,那些与木管组的深情问答,仿佛连听都如窥视般羞耻。这些葆有炉火温度的前菜,恰好能纾解冬夜的风寒。
      
       从第三乐章至返场时的帕格尼尼《“心如止水”主题变奏曲》,就连颇有经验的饕客也才醒悟,前菜哪里是黄蒙拉的做派,他完全是要呈现一桌西式大餐!他手中的这首帕格尼尼之作,完全勾起了在场食客的兴趣。右手随性而行的跳弓与左手拨弦复调式并行并进,绽放出迷宫般绚烂又错落有致的华彩。
      
       如果说上半场是以西餐式的精致赢得听众青睐,那么下半场便是以中餐的匠心与巧思取胜。乐曲主体乐章取“十”为数,实质是中餐宴会中非常强调的“十全十美”之吉祥寓意;全曲算上乐章间歇,共计40分钟有余,也基本符合中餐通常的用餐时长;“餐品”选择上,系以闽菜为主题,又融入了鲁、川、浙等菜系,既是要尽量满足“众口难调”的食客偏好,又鲜明体现了委约方所代表的“海派文化”里“兼容并包”的文化特质。
      
       作为全曲第一乐章的“大红袍”是福建武夷山著名茶品,一来恰合餐前饮茶的惯例,二来按梁皓一所言,福建是他的故乡,所以必然带有作曲家对故土文化的挂念之意。从此曲伊始,听众基本上能读懂作曲家的创作构思了。梁皓一以海洋鼓、沙锤、钢片模拟出灌溉新茶的一山烟雨,又以竹笛、双簧管与首席小提琴先后承递婉转回旋的主题旋律,以音色的不断更迭与加厚,摹拟出山间四溢日趋浓郁的茶香。当然有关海洋鼓与沙锤的水声,亦可解作是作曲家印象里福建沿岸日夜咏叹的浪潮之声。
      
       前菜“青瓜拌海蜇”着实令人欢喜,无论是管弦无休的颤音、滑音涌动,还是冰凉空灵的竖琴、钢琴音色,无一不是力图以听觉引发视觉、触觉、味觉上对海蜇的联觉体验。而“佛跳墙”,则在感觉上全然与之相反。该曲运用单簧管的浓厚音色与情真意切的竖琴拨弦描画浓浓的暖意,其间深情咏叹式的曲调,定然是作曲家对故土的深情涌现。
      
       如果说“佛跳墙”在速度与情质上接近于交响套曲的第二乐章,那么“北京烤鸭”则带有第三乐章“谐谑曲”的典型风格特点。一方面从首席小提琴开始、依次以中提琴、大提琴来模拟鸭叫声,于是听众能“看”到这样的画面:在指挥台周围,一群等待拔毛入炉的“鸭子”正在紧张焦灼的马林巴琴声中为得释放苦苦哀求。原本鲜明表现“北京烤鸭”历史厚重感的大提琴与铜管组音调,也因这样的悲切场景而有了一丝怜悯的意味。当真正顶着厨师帽的锦江大厨从台后走出,当着在场食客的面虚拟式的劈斩、切片,原本苦求救赎的“鸭群”首席们,此刻全抛下乐器加入到了“鸭肉”的分享环节。
      
       接下来是“热爆明虾”。作为全曲的居中位置,其与序曲和终曲“芝麻锅炸”形成三部性的结构。故在“热爆明虾”与“芝麻锅炸”上,基本沿用了序曲旋律序进以求统一。而相比于终曲再现居多,此处的旋律构成则是以倒影手法为主,并伴随象征“热爆”的锣镲、象征“明虾”弹跳律动的木琴、低音提琴与响鞭、象征热油锅气的小号气声,造就出极为真实的烹饪现场。
      
       “上汤花菜”“松鼠桂鱼”“水煮牛肉”与“竹筒野味饭”均循前曲构思,按不同菜肴之特色设计音响联觉。例如以颤音琴的清透象征田间带露花菜的晶莹质感;以琴弓拉奏定音鼓边营造松鼠桂鱼艺术品般的菜品质量;以油爆与气声象征水煮牛肉的热辣滚烫,木琴、木鱼组与摇响器一并模拟油泼声效;以木琴、竹筒、响鞭的敲击制造对竹筒的联想。
      
       但如若流于这些摹拟性音调之表层的味蕾体验,则将错过作曲家在其间的情感设计。上汤花菜的讴歌音调可以是对农民辛勤的赞颂,松鼠桂鱼的短笛吹奏的主题又带有明显的怜悯特质,水煮牛肉则以情感的递变,呈现食用者从抗拒逐步迈向接受的过程。
      
       至终曲“芝麻锅炸”,醇厚的弦乐组主题与前文提到的序曲材料在此并行交织,推向高峰。
      
       作为听众,我必须为梁皓一的声音想象力而赞叹。如果要以玩笑式的语言来谈,你很难想象这位作曲家满脑子都装着什么声音,又不得不感叹他能够将这些声音付诸于现实的乐器音响。他会留意钢片板、雨衣甚至锅碗瓢盆这些日常毫不起眼的元素,并赋予它们令人惊异的表现力。
      
       似乎对他而言可听性总是第一位的,以至于他不屑于去以一些概念与刺耳音响搭配,来完成音响的创意游戏。而这种态度,我认为正是出自他在前作《武侠——为纪念金庸百年诞辰而作》中所体现的一种自在逍遥精神与乐观气质,二者使他得以“玩音乐”般享受音响给他带来的愉悦快感。
      
       当然这样的声音盛宴必不能忽略驻团指挥张洁敏与上海交响乐团,值上交145周年纪念音乐会,我首次见识到在这位指挥执棒下的上交所表现出来的别样气质。张洁敏曾学过一段时间打击乐,或许正是这种经历缔造了她独到干练、洒脱,充满活力的指挥气质。那些干练有效的指挥动作、毫不夸张的肢体摆动与理性冷静的音响思维使得上交同他们的指挥一道,显现出“飒”的独特风采。
      
       如果继续追问下去:什么这场演奏中一以贯之并独树一帜的精神?那么唯有“海派文化”一词真正是其底色。海派是干练与效率,是纳百川式的文化多元包容度,更是敢于人先的逐浪精神。就梁皓一的《中国厨房》而言,这种通俗不至媚俗、传统不至陈腐、创新不至怪异的创作风范,正是上交与梁皓一共同携手体现的海派文化的底色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