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正新《春色满园》
石建邦
正于程十发美术馆举办“守正创新——杨正新2024艺术展”的主人公杨正新先生,是海上画坛健将,耄耋之年,雄风不减。他身边的人都叫他“羊头”,羊头者,领头羊也。这叫法,既亲切,又贴切。
说起来,我和杨正新先生,也算“老朋友”了。我是先认识他的画,再认识他人的。
第一次见到他的画,还是在30多年前的大学时代,上海美术馆举办他的澳洲采风展,眼前那一幅幅墨彩缤纷、鹤舞飞扬的水墨作品,尺幅巨大,令人眼睛一亮。尤其一群翩翩起舞的仙鹤,不是传统中国画的手法,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
杨正新的老师,是画院著名花鸟画家江寒汀先生,江先生给他改名,把原来的“兴”改成了“新”,希望他大胆创新,勇往直前。在这一点上,杨正新青出于蓝,名不虚传。
20年前,突然听到一直画花鸟的杨正新要办山水画展了,顿时引起我的巨大好奇。画展名称“青山不老”,暗含了他对传统山水的创新和挑战,他雄心勃勃,要画出他的“新”意。
传统山水是中国画里的桂冠,像紫禁城一般禁锢重重,难以深入堂奥。但杨正新花甲变法,矢志要攻破这座古老堡垒。为此他不惜“壮士断腕”,用左手作画,以求线条、笔墨的生涩老辣。这还不够,他还苦练书法,每天到画室规定日课,做广播操一样,先要写上几通篆书或草书,以求下笔古拙灵动,气吞山河。
杨正新的山水,大刀阔斧,砍去了传统山水技法的枝枝叶叶,保留了最本质的东西——线条、墨韵和布局。这三样既是传统国画的看家本领,更是现代绘画的国际语言。他的山水,线条凝练绵长,墨韵典丽厚重,布局磊落大方,三者之间又分明包蕴有现代构成的意味。
同时他另辟蹊径,放宽绘画的视野,多方取法,借鉴现代视觉语言。久保田博二是日本摄影师,被誉为拍摄中国最多的国际摄影大家,一生留下20万张中国底片。他拍摄的黄山和桂林下足了大功夫,甚至还调动了航拍手段。杨正新在他的摄影中得到启发,捕捉到微妙的光影表现,使得笔下的山水更加烟云缥缈,变幻多姿。
2010年9月至翌年初,杨正新要进行一个红色题材的创作,我曾有幸跟随他一路去了井冈山、延安及周边、常熟沙家浜和嘉兴南湖等地采风写生。三次陪同,对他的创作有了近距离的了解。
杨正新外出写生,对周围景点观察得很仔细,碰到会心处哪怕手边没有纸笔,他也要用手指在空中指指点点。有时在车上,他沉浸在构思中,想到什么,就不自觉地在自己的大腿上划来划去。
那天在井冈山笔架山风景区,我们来到十里杜鹃林长廊。杨正新走到山腰绝壁的栈道上,环顾四周如画景色,不禁画兴高涨,马上打开册页,蘸上浓墨,倚着栏杆当场写生。不到一个时辰,一幅《井岗杜鹃十里红》的长卷呈现在众人面前,墨色淋漓,绚丽纷披。
在延安采风,杨正新不辞辛苦,有一天为了实地体会领导人当年带领队伍转战陕北、东渡黄河的场景,我们一大早从延安出发,到榆林、佳县等地转了一大圈,沿途尽是黄土高坡,层层叠叠,汽车在其间蹒跚而行。路上,杨正新看到好的景致就要司机停车,或拍照或写生,在土坡山崖间攀爬,身手矫健,全然不像已近古稀的老人。佳县县城坐落在一座山上,环境险峻恶劣。转过一个山腰,最后来到白云寺道观,从那里遥望黄河的转折处,气象果然壮观。那天来回近六百公里,回到延安城内已经大半夜了,他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那次我们还去游览了著名的壶口瀑布,这里杨正新已经来过好多次了。2005年,在他三游壶口之后,创作出丈六巨制《中华魂》,描绘黄河奔腾咆哮的壮阔场景,那“咆哮”,是地动山摇的震撼。很多名家都曾画过壶口瀑布,吴冠中也有一张丈二巨制在前,杨正新的丈六大画,显然有与前辈PK争胜的意味,要在气势和笔力上压倒对方。画作甫一问世,备受关注和热议,被认为是“杨正新最为关注的代表作之一”。
2011年1月初,我们跟随杨正新一起去常熟沙家浜写生,那天碰上寒潮,气温只有零下三度。芦苇荡广阔无边,冬天里的芦苇深黄深黄的,白色的芦花迎风摇曳。杨正新不顾寒冷,站在湖边写生,专注投入,画完才发现,自己的鞋子已经湿透……
第二天转战嘉兴,寒风更加凛冽,还下起了小雨,我被冻得伤风感冒了。杨正新兀自不畏风雨,游南湖,上烟雨楼,画兴豪迈。晚上,他还二两白酒下肚,笑着逗我喝酒“消毒”。
可见,虽然是国画家,但杨正新绝不闭门造车,非常注重采风写生。比如他喜欢画仙鹤,于是四处搜罗题材,除了早年在澳洲画了不少,有一年还专门到日本北海道去画鹤群。他去欧美旅行,所到之处,随手会画许多速写,风光、城市、妇女,斑斓多彩。他又很关注画面背后的人文背景,总要搜集很多文字和图片,画册、明信片、导游图等等,做足功课。经过充分酝酿,做到心里有数,胸有成竹了,于是提笔上阵,风卷残云,一气呵成。
杨正新早年因为工作关系,和画院的许多老先生熟悉,无形之中受到这些前辈的言传身教。有一次杨正新陪吴大羽去交大上课,那时吴先生眼睛已经很不好了,他在路上告诉杨正新,说画画不是用眼睛画的,是用心来画的。这肺腑之言,“刷新”了他对艺术的认知,启发他思考。
他很喜欢林风眠绘画中的形式美,构图布局,独有一功。林风眠出国前,留下了上百张作品在画院。临走前,杨正新要林先生将这些画补上签名和盖章,从而保证了作品的完整性,今天成为画院一笔非常重要的财富。
老画家谢之光早年画极工细写实的月份牌,风靡海上。进了画院后,他晚年变法,画起大写意来,烂漫率真,再造巅峰。老先生告诉杨正新,中国画有两样东西不能放弃,一个是要有笔墨,一个是要画得“凶”。所谓“凶”,就是要画得狠辣有气势。
他和画家陈逸飞也是好朋友,两人不但是美专同学,还曾在上世纪60年代一起下乡到崇明蹲点,睡在农民家同一个雕花架子床上足足有八个月之久,真算是“赤膊兄弟”了。每天早晨起来,陈逸飞总要背一会儿英文单词。他认为虽然现在形势封闭,但国家总有开放的一天,画油画的一定要到国外开开眼界,看看原作才行,因此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杨正新西画方面的知识,有不少受到陈的影响。陈逸飞最后几年,也想画水墨画了,还曾专门找杨正新帮忙,请老朋友指点一二。
大隐隐于市,杨正新的画室地处淮海路闹市楼上,真正的黄金地段,朋友戏称沪上最贵画室。推门进去,迎面就是一张很大的画案,像个小舞台一样,几乎占满整个大客厅,在上面画个丈二、丈六的大幅绰绰有余。
看杨正新挥毫作画也是一种享受。他擅用长锋,那笔锋足有尺把长,像根鞭子一样。但见他饱蘸墨汁,拎起笔来,停在半空中,任由墨汁从毫端滴到纸上。笔和纸相互对峙,虎视眈眈。杨正新横刀立马,岿然不动,看得我大气也不敢喘。凝神半晌,突然那长鞭像老鹰一般俯冲下来,破空杀纸,顿时笔走龙蛇,墨花四溅,在纸上屈曲盘旋,游走奔腾。就在“蛟龙”的驰骋缠斗,翻云覆雨中,层峦叠嶂、云山雾霭渐次显现,顿时满纸氤氲,郁勃淋漓。
此次杨正新展览,总共拿出了八十余件绘画和书法作品,大多为近年创作,其中有不少寻丈巨制,布满两个展厅,新意迭出。美术馆的第一展厅空间宏大,高七米多,面积上千平米。杨正新为此画了三张丈六,六七张丈二巨作,令现场大气鼓荡,让观者“情绪拉满”。有资深行家说,这个展厅实在太高太大,前几次个展,现场稍显单薄空旷,总觉得有点“压不住”。杨正新的作品,充实丰盈,气势宏阔,刚好“镇”住了这一高大空间,看来姜还是老的辣。难怪他在开幕式上豪迈地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言语间充满自信。
行笔至此,我总觉得,传统水墨这座古老的“美丽家园”,需要人们在悉心守护之余,更需要人们为她添砖加瓦,多开一扇窗,多开一道门,甚至多修一条路,从而多一点新鲜空气,多一点源头活水进来,使之与现代气息接轨。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从这个角度看杨正新的水墨探索,他的耋年变法,多么了不起。
(作者为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