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蕾
自21世纪第三个十年以来,全球流行文艺生产尽管仍在不知疲倦地井喷,但其制造爆款、塑造标杆的能力却已渐显衰退。作为能于这一时期逆势而起,取得现象级效应的网络文学作品,近日收官的《十日终焉》不仅深刻地描摹出现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更加敏锐地触及到深层次的问题意识。
在小说里,众多角色被无从选择、不容拒绝地拉入生存环境极度恶劣、权力等级异常森严但其形成又充满偶然性和荒诞性的可怖异界,被迫参与规则强硬、代价残酷的生死游戏,并以每十日为一周期没有尽头地无限轮转。这毫无疑问是现实感受的抽象流露,现代人困守于肃杀的秩序结构之中,失去了进入新阶段的能力,只好在旧时日里循环交替。
同时,故事内的众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求解决之法。他们不断寻找此间被缔造出来的起因,不断谋求逃逸。这对应更深的疑惑,亦即,他们为什么会堕入到这样的世界、这样的轮回之中,他们要如何逃离这里、如何终结一切?
在网络文学的序列谱系当中,《十日终焉》隶属于“无限流”这一类型,它对精神困境、问题意识的展现也呼应着本类型的主题。
“无限流”发端于2007年,在它的开山之作《无限恐怖》中,主人公为了获得有意义地活着的感觉,被计算机病毒程序召唤进入异质空间,亲身经历一部又一部的知名恐怖电影。该作不但直接奠定了“无限流”的文本架构,还径直揭露了类型自身对于读者受众现实情况的微妙指涉:网生一代青年群体在高度现代化、城市化、数字化的生活里面临着意义感与价值感的缺失,他们为了追寻这种感觉,遁入流行文艺打造的虚构世界当中,或以悬疑恐怖提供刺激释放,或以玄幻奇幻提供浪漫怀想,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如果说启蒙运动以来,机械唯物主义世界观、资本主义工作制对过往田园牧歌自然的取代,让现代人都先天地罹患了“思乡病”,那么数字媒介技术、流行文化工业和现代性生活方式的耦合,则毫无疑问令生于兹、长于兹的人们天然地携带了“穿越癖”的基因,他们有巨大的意义缺口,有丰富的前往赛博空间、幻想世界的旅行体验,他们无限穿越于浮光掠影般的不同时空,持续重复,看不到终结。
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无限流”可被视为网络文学甚至流行文艺中至为关键的“元类型”。《无限恐怖》穿越于《异形》《咒怨》《生化危机》《神鬼传奇》等等,《惊悚乐园》穿越于《蝙蝠侠》《德古拉》《电锯惊魂》《南方公园》之流,另外,《十日终焉》以及更多知名不具、难以胜数的同类网文,穿越于以既有诸多叙事模型、文化元素、思想实验为数据库凝练而创生的故事副本之间。
何其使人惊讶,却又理所当然,作者创作、读者阅读以汲取意义的作品,述说的竟就是他们日常观影、追剧、看文的行为本身。
富于一定趣味,但也难免庸常,此种生活从现实无意义的表征到虚构意义的源泉,其间显然已发生了相当重要的翻转。在小说情节层面,它不再是人们自由选择的结果,而是逼于无奈、不容选择的唯一。虚构于此隐晦地映射了现实,形象地佐证了米歇尔·福柯有关权力、自由和主体性的知名论断:“如果我完全没有强迫你,并完全使你处于自由的状态,你却依然选择了为你预设的道路,那就是我开始运用权力之时。”并且,虚构或比现实更深地触达了现实,它剥离了权力运作的温柔矫饰,也暴露了人们彻底的别无选择。
从《无限恐怖》的“主神空间”,到《十日终焉》的“终焉之地”,“无限流”的架空世界总有着精严的规则系统与残忍的惩戒手段,规则系统犹如无机物般运转,但总在第一时刻给犯规者以死亡惩罚。这毫无疑问构成了一重绝妙的隐喻,即权力通过空间、规则向人施以精密、严厉但难察的控制,它未必如同故事情节所叙述的那样,危及人在生物层面的生死,却必然伤损人在存在或者意义层面的存亡。
简单来说,“无限流”这一类型正是青年们在百无聊赖、乏善可陈的日常生活表象下,集体无意识地挖掘了自身的隐秘创伤。同时,作为网络文学的组成部分,它也与生俱来就肩负着抚慰创伤的使命。
约自2003年网络文学的商业化开始,读者付费的营收机制便决定了“以爽为本”的先决要求,多年来,这种“爽文学观”还常因表现出对浅层次欲求的迎合、满足而招致严肃性过低的批判。其实,此处的“爽感”在很大程度上指向生命政治的议题,那缺乏意义感的作者与读者岂不正是吉奥乔·阿甘本所谓的“赤裸生命”?而他们渴求意义,也无非是渴求企及一种更加雄健、充盈和丰沛的生命状态而已。若用更感性、更平易的方式来说,网络文学作为一种青年人的文化,其受众自始至终都非常在意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关于上述这个几乎永不过时的主题,在经典文学中,可以找到兴起于狂飙突进运动后的教育小说或叫成长小说,主人公们总在启蒙叙事的“教育”之下纠葛自身的“成长”方向;于流行文艺里,则有风靡好莱坞的超级英雄电影这一典型案例,主角从影片起始没有战甲到高潮结尾全副武装,弗里德里希·尼采的超人思想以及社会冀望庇护的英雄期许化作战衣,使羸弱的自我不再裸露;而到网络文学,又以“工业党”“升级流”最具症候性,现代人穿越前现代,推动工业革命,改造社会制度,实现个人成长、科技进步、社会发展的“三位一体”,化作从根源上询唤着一切的宏大叙事的“道成肉身”。
总之,通过讲述神话,为成长中的青年们同时制造了匮乏和弥补它以完满自身的欲望。但也就像超级英雄即便已于这部结局中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到系列的下一部开头也会再度迷失那样,匮乏个体在权力神话面前,永远也无法真正“以身合道”。穿透流行文艺幻光般绮丽的谜障,“无限流”所映照的实为这一种创伤。并且它也未能免俗,尽管无限循环的小说结构包含有集体无意识的深刻自反,但也终究需要线性脉络来把故事讲完,人们必须相信循环是为了超脱、为了变强。两个彼此冲突的向度就这样作为创伤的外显与抚慰,动态平衡地支撑起“无限流”的叙事。
近几年来,世界政治经济形势急剧改变,被寄予厚望的全球化、互联网也遇到挫折,人们日益感受到现代性神话的阻滞,因其自身便仿佛被困在原地,不再如往日那般向前奔涌发展。无聊乏味变成了焦虑不安,“无限流”隐秘的青年创伤也变成了公共的时代问题。这引发了类型的热潮,涌现出《轮回乐园》《我在无限游戏里封神》等众多佳作,同时,也迎来了《十日终焉》这样更趋于成熟的作品。
它一方面在叙说上成熟,对流行文艺经典元素的运用和讲述故事的能力融合,把本具有门槛的青年文化或亚文化题材引领向更广大的读者。另一方面,尽管以虚构作品为原始材料,但在诸多副本当中,却大量融入了作者本人于现实生活摸爬滚打的真切体验,对资源紧缩型社会和有着各类弊病的原生家庭、草根群体中人性的把握生动、辛辣而又富于细节。过去被虚构元素支起骨骼的剧情单元如今填充进真实的血肉,青年已长大为成人,他们承担成人的苦闷、迷茫与竞争,却仍困守于孩子的社会结构中。于是,那从意义消费、文化生活里得到的朦胧体悟,转而承载起对时代症结最深刻的创痛与疑惑。
真实,真切,真诚。对于生命经验、生存困境极真的表达,唤起了横亘于虚构和现实间创伤迷失的共鸣及童话般的愿景。在《十日终焉》结局处,作者写着“他们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再也不会停留在十日之内,只会永远奔流向前”。读者亦在段后留下评论——“我们也要奔流向前”。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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