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
李清照,这位宋代的杰出女词人,以其独特的“丈夫气”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的词风,以“南渡”为界,经历了从婉约到豪放的转变,这一变化也体现在舞剧《李清照》的舞风中。舞蹈家们通过词赋进行转码,肢体语言将李清照的豪迈气概和深沉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舞剧以十几首脍炙人口的诗词和舞蹈并置,文舞相融,呈现一代词宗的人生历程和精神情怀。
李清照的前半生,生活安逸优雅,遇到如意郎君,书斋共读,书香盈屋,撰写《金石录》;后半生,赵明诚不幸去世,又遭靖康之变,她的生活发生急剧变化,后来又碰到“渣男”张汝舟,还遭遇家暴......但这些坎坷并不掩李清照的人格光辉。舞剧不回避这些坎坷,通过叙事的推进和坦诚的表达,袒露了词人精神和情感世界波澜起伏的变化,成就了作品的格调——婉转之躯蕴含“丈夫之气”。
李清照的词作风格以“南渡”事件为分界,前后经历了从“闺思闲赋”之情思小我到“苦寂悲秋”之家国大我的转变。舞剧在叙事构作上,也基本遵从这样“两段化”的划分方式,大致以《南渡》一幕为情感、动作风格的分水岭,选取了李清照前段少时闺中时期、隐居青州十年时期,与后段“南渡”时期、浙江流亡时期的代表辞作,采用线性叙事的编排范式,以词分幕,描绘这位女词人的内心成长与高洁品格。在词赋转码与动作设计上,呈现词风、词韵与身体语言之“气韵和意力”的深度融合。
糅词风于“气韵”
李清照的形象在历史上是多面的,她既展现了女性的温婉,又不失坚毅与豪迈,这种“丈夫气”在她的词作中有着鲜明的体现。舞剧承袭于此,既有着婉约派的柔美,也有着超越时代的豁达与壮志,尤为难能可贵。
对词赋文本做舞蹈肢体的阐述,深层作用是为了表现人物之“丈夫风骨”。李清照对“诗言志,歌咏言”的古训是恪守的,她的词文之间无不交织真情实意。有学者提出:李清照拥有超越同时代女词人的“丈夫气”,体现在“芬馨神骏,柔中见刚”“意境沉博,大家风度”“感性与理性并重,自然而尖新”三个方面。同样,舞剧在情感与舞蹈肢体语言风格的多样化处理上,兼容并包了“柔”“巧”“刚”“劲”。前半部分是舒展、柔和、精巧的肢体语汇的主要风格,调度上,编导不仅有开合扩展的路线,也有小群簇、勤变化的构图,既有宏阔气象,又有小而精巧的韵味。
舞剧开篇直奔主题,呈现李清照少时即才华出众的风采。幕启,李清照在舞者包围、环绕式的衬托中亮相,动作气力相融,舒展中有顿挫刚毅。画面素净,清澈,如雨后初晴,暗喻“天青色”之境,也意其才藻出众。随后,编导取《永遇乐》中李清照忆元宵佳节场景的片段做时空嫁接:“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舞剧再现热闹非凡的元宵灯会,舞段中服装、道具的色彩运用可谓全剧中饱和度、明艳度、复杂度最高的部分,设计独特精巧,民风民俗扑面而来,让人看到了宋代节庆中“卖花担上,菊蕊金初破”“看画城簇簇,酒肆歌楼”的场景,此段舞蹈的笑闹与戏谑色彩性极强,看似只为场面构作或铺排,实则有着内在的链接,“一语双关”:那画面中小儿追赶、货郎逗趣、弄灯旋舞的场景和“一笑且开怀,小阁团栾,旋簇着几般蔬果”“把三杯两盏记时光”的场景,和“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场景的内在关联,均在于对生活热爱、对情趣之彰显,对性情之释放的率真与豁达。这时候李清照的“丈夫气”隐现为少年气,《点绛唇》《蝶恋花》《青玉案》三个片段,分别描述了李、赵二人相识、大婚、相濡以沫的过程,舞剧依然以词韵为纲,舞段有儿女情长却不沉溺,其气韵、情韵之生动,在于才情,更在于少年气与真性情。
融词韵于“意力”
而自《怨王孙》始,赵明诚出仕,沉溺于歌姬们的欢宴之中,全剧的叙事渐为沉重。《夏日绝句》呈现的是李清照“南渡”途中所见的故土疮痍,编导以大群舞的低空间翻滚比拟乌江中的涛涛大浪,舞者四肢不断向高空间的探取动作,展现流民的磨难,也在李清照的深刻痛惜中营造她的悲悯情怀,构成了后半部分大开大合、抑扬顿挫、充满力量感的动作,配合大横排、满天星等队形,以及不规则的穿插行动路线,以此确立主人公面对失意时,愁而不怨、隐忍蓄力的肢体与精神状态,凸显出李清照忧国悯民的“丈夫气”。
舞段《声声慢》舞出了最浓烈的悲悯意味。1127年,金兵攻陷北宋都城汴京,北宋灭亡。次年,李清照南渡江宁与丈夫赵明诚会合,途中近乎散尽藏书。赵明诚于1129年去世,李清照痛失挚爱。《声声慢》正是著于这一时期,正如下阕所写“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编导把握住词中“黄花”“窗儿”“黄昏”“细雨”的意象,编织了抒发李清照愁思的女子群舞。舞段以“交响”编舞手法呈现了李清照的心像。群舞舞者身着深灰纱衣,以右手从身前环绕紧抱身躯,低头、沉肘是主要肢体动态;动作多“下沉”,走“下弧线”。虽愁苦,但不哀怨。舞蹈调度以直线涌动,一次次旋卷继而外散,是词人内心渐次涌起的力量。
尾声的《武陵春》和《渔家傲》,不仅是舞剧的高潮,也是“丈夫气”的凝练表达。虽误嫁司官张汝舟,被夺走金石与钱财,继而悲愤中作下《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但绝不被愁苦所误。误嫁司官张汝舟,是舞剧叙事的强转折,编导也刻意通过两人的冲突双人舞进行表现,但略显遗憾的是,动作和冲突的动作设计与表演有些过于“生活的真实”,扰乱了整体的基调。不过,舞剧又迅速在时间线上强推进,取《渔家傲》中“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意象,迅速回到了“丈夫气”的塑造上。编导将词作中的“丈夫气”化为击鼓抗争、铿锵作舞的画面,重点刻画了李清照“九万里风鹏正举”的正义刚直。舞者数次用尽全力击鼓,直至发丝散落、精疲力竭,眼神始终饱含坚毅。
老年时期李清照,身着素服潜心精研《金石录》,偌大的舞台,这一“非舞”的画面被导演精心安排,通过对舞台前区、前中区的调度强调了人物的精神世界。李清照执笔挥墨,提笔起落之间顿挫有力,身体力行反抗“才藻非女子事也”的迂腐之见。沧桑、坚毅的动作尤其强调“收”与“放”的动静对比和饱含力量感的“气口”,自强、自尊的文人风骨在此刻被具象地放大出来。
舞剧对李清照“丈夫气”的塑造,不仅体现在诗词“转码”的肢体化呈现,还在于把握女词人的精神进行准确的艺术转化,将词作中的“丈夫气”转化为开阔的舞风、典型的意象和宋代审美的精妙打造。舞剧蕴含的这种“丈夫气”,不仅展现了李清照作为一位女性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和对社会责任的担当,更是知识分子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怀。李清照的“丈夫气”之气度也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文化和精神遗产。而李清照的扮演者,无论是预演时的朱洁静、还是首演时的周晓辉,均以对角色的深入了解和出色的肢体表达,将历史的塑像生动鲜活地呈现在舞台上。相信随着演出场次和阅历的增加,李清照的书香气、文人气和丈夫气将更加深沉。
舞剧尾声,李清照伫立于书案前,拱手抱举于胸,立而不俯,气节高尚,风采卓绝。在历史与今天的对话中,舞剧以诚挚的舞步,展现文化的力量,人格的力量,也是舞剧的力量,更是艺术的力量。
(作者为艺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