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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3 第2812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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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版:读书

多彩的张恨水序跋

《张恨水序跋》谢家顺 康鑫 辑注 黄山书社2024年出版
       ■ 陈子善
      
       序跋,按照法国文艺理论家热拉尔·热奈特的理论,属于“副文本”范畴。所谓序、序言和序文,一般置于文前和书前,又称前言、弁言、引子、楔子和题记,张恨水作品集里还有“上场白”“前奏”等称谓。序又有自序和他序,自序系作者自己对书之写作经过有所交代,对书中内容有所说明或发挥。他序则是他人对作者及书中内容的介绍和品评。至于跋、跋语、跋尾,又称后记、结束语等,置于文末或书末,通常与序相对,是对序的进一步补充或引申。总之,无论序还是跋,虽说是“副文本”,却往往是一部著作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这个领域里,序跋所起的作用尤其不可小觑。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是鲁迅《呐喊》的《自序》,早已被公认为研究鲁迅思想和文学创作的极为重要的文献。鲁迅自己编定的著译,除了《彷徨》,均有序言或后记,《朝花夕拾》《华盖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且介亭杂文(一、二集)》等集子还既有序言又有后记。这个文学现象,似至今无人认真研究。
      
       有趣的是,现代通俗文学作品集,不但大都有序,还大都有他序,而且多人他序也司空见惯。不妨举一个与张恨水直接有关的具有代表性的例子。1935年8月,海上陆澹安根据张恨水长篇小说《啼笑因缘》改编的《〈啼笑因缘〉弹词》(前集上下)由上海三一公司初版,书前除陆澹安自序外,他序竟有严独鹤、周瘦鹃、孙玉声、张春帆、顾明道、范烟桥、徐卓呆、郑正秋、郑逸梅、徐碧波、张舍我、刘恨我、尤爱梅、倪高风14家之多,叹为观止。而在新文学作品集里,多人他序就颇为少见了。
      
       接下来就该说到张恨水了。张恨水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数一数二的通俗文学大师,将近一个世纪以来,从《春明外史》到《啼笑因缘》,从《夜深沉》到《八十一梦》,张恨水的众多中长篇小说一纸风行,广为传诵,一直在文学史上熠熠发光,不少作品还被改编成多种艺术样式,经久不衰。这部《张恨水序跋》,是张恨水毕生创作的50余种作品包括小说、散文、诗词集的序跋和张恨水为他人作品十余种所作序文的首次集中汇编。证之于《张恨水全集》(2019年1月北岳文艺出版社新版),《全集》已收之作品序跋,当然照收不误;作品虽入《全集》,序跋却删去或漏收的也予补全;更重要的是,还增补了《全集》未能收入的十多篇序跋,可谓别开生面,蔚为大观。
      
       综观这么多丰富多采的张恨水序跋,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特别注意:
      
       首先,张恨水十分看重自己作品的序跋,他的书几乎每本不是有序就是有跋。同时,他的小说创作有一个显著的特色,那就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大部分是章回体,又大都先在北京、上海、南京、重庆等地报刊上连载,然后再出版单行本。因此,他的小说集的序跋,除了少数篇章,如《金粉世家》的《上场白》、《天上人间》的自序、未能出版单行本的《疯狂》的《前奏》和《跋》以及《水浒新传》自序等,是作品连载时的序跋,大都是单行本的序跋。这就使作为作者的张恨水,得以在一部小说连载完毕后,不但可以再作修改,还可在单行本序跋中回顾和小结自己的创作缘由、创作心境和创作得失,这些序跋也往往可成为阅读和研究这些小说的一把钥匙。
      
       其次,张恨水小说的连载,经常旷日持久,以至出版单行本也成为一个过程,往往会分作好几集,他的第一部产生广泛社会影响的《春明外史》,就在北京《世界晚报·夜光》连载长达五年之久。1925年10月出版第一集单行本时写了《前序》,1927年第二集与第一集合并再出单行本时写了《后序》,1929年8月出版完整的三集单行本时又写了《续序》,以至《春明外史》的序文有三篇之多。另一种情况是,还有一些张恨水小说,单行本初版时并无序,再版时才补了序。我偶然见到的《蜀道难》“蓉一版”即为明显的一例。这部小说最初在1939年上海《旅行杂志》连载,1941年10月上海百新书店初版,无序,1944年7月百新书店再推出“蓉一版”时才写了《自序》。幸好本书编者谢家顺兄锐意穷搜各种版本,并仔细加以比对,不断有新的发现,否则,张恨水作品的序跋,遗珠之憾就在所难免了。
      
       第三,张恨水序跋写作的语言表达,有一个从文言或半文半白向白话的转变。他在《啼笑因缘》的《自序》中说得很清楚:
      
       《啼笑因缘》将印单行本之日,我到了南京,独鹤先生大喜,写了信给我要一篇序,这事是义不容辞的。然而我作书的动机如此,要我写些什么呢?我正踌躇着,同寓的钱芥尘先生、舒舍予先生就鼓励我作篇白话序,以为必能写得切实些。老实说,白话序平生还不曾作过,我就勉从二公之言,试上一试。因为作白话序,我也不去故弄什么狡狯伎俩,就老老实实把作书的经过说出来。
      
       由此可知,张恨水作品自序采用白话文体是从《啼笑因缘》开始的,以求“更切实些”,让更多的读者感到更亲切些。此后,他的小说创作的序跋就经常以白话或文白相间出之,《夜深沉》《秦淮世家》《虎贲万岁》等长篇的自序就完全是白话文了。这也说明张恨水的小说创作,在序跋语言这一点上也努力与时俱进。
      
       第四,也许是更重要的,张恨水在自己作品的序跋中,往往会透露创作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这正是研究者所大感兴趣的。譬如,张恨水的《平沪通车》是现代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以铁路为主题的中篇小说,也是张恨水唯一译成英文的小说。出版了《铁路现代性:晚清至民国的时空体验与文化想像》(2020年11月台北时报出版公司初版)的香港学者李思逸就曾对《平沪通车》作过专门讨论,但张恨水怎么会起意创作这部中篇的?答案就在《平沪通车》1946年4月百新书店“蓉二版”的序里:
      
       予观外国剧本,尝有以舟车中局部故事之发展,作为整个题材者,殊喜其生面别开,饶有兴趣,而在吾国文艺场合,尚为鲜见,又思可试为之,当予为《旅行杂志》写第二部长篇时,在民国二十一二年中,予常来往北平上海间,见闻既多,不无可取,因即仿欧美剧本之意,特写此篇,以适于该杂志之需要,而直名之曰《平沪通车》……
      
       这段话就把张恨水当时受“外国剧本”启发,产生灵感,精心构思,创作出“内容主角不过二人,地点在一列头等车中”的《平沪通车》的经过和盘托出了。显而易见,这对研究者正确把握《平沪通车》的主旨和创作特色不无裨益。
      
       最后,还应该提到,《张恨水序跋》对张恨水作品的他序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尽可能地编入了张恨水各方友人为其作品单行本所作的序跋。严独鹤为《啼笑因缘》所作的长序、赵苕狂为《满江红》所作序、朱石麟为《银汉双星》所作序、陈铭德为《八十一梦》所作序、钱芥尘为《过渡时代》所作序,以及张静庐为《山窗小品》所作跋,莫不是研究张恨水小说、散文足资参考的文献。而张恨水为张友鸾、郑逸梅、卢冀野、赵超构等友人作品所作的序,也在在显示了他的独到的见解。无论是他序,还是张恨水为他人著作所作的序,无疑都是研究张恨水广阔的文坛交游和多方面的文字之交所不能忽视的。
      
       去年金秋时节,我应邀参加在苏州举行的纪念张恨水文学创作110周年学术研讨会暨《张恨水书信》发布会。搜集颇为齐全的《张恨水书信》正是谢家顺兄编集整理的。为此我建议他再接再厉,再编一本《张恨水序跋》,以成双璧。谢兄有深厚的积累,很快就把这部序跋集编好了。正因我是始作俑者,所以谢兄要我再为《张恨水序跋》作序,我就无法推脱了。于是写了上面这些话,作为我初读《张恨水序跋》的一点粗浅的感受。但我相信,这部《张恨水序跋》为张恨水研究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张恨水研究者、现代通俗文学研究者,乃至20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者,应该都能从中有所得。
      
       甲辰盛夏于海上梅川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