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选择 logo

2024-10-20 第28119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newspaper
第4版:读书

以情感的角度来读《易》

《闲坐小窗读〈周易〉》 刘轶著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
       ■刘轶
      
       魏晋之时,名士风流正盛,清谈之风弥漫,大家对形而上的问题很有兴趣。有一次,东晋大臣殷仲堪问名僧慧远:“《易》以何为体?”慧远回答:“《易》以感为体。”殷仲堪反问:“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意思是:西边的铜山崩塌,东面的灵钟就有感应,这就是你说的《易》吗?大有质疑的意味。慧远则笑而不答。
      
       慧远大师是有名的高僧,净土宗的祖师,他学识渊博、智慧超凡,这样笑而不答,应该有他的具体意味。慧远大师不俗,他的谈话对手也不弱。殷仲堪担任过荆州刺史的要职,才气也很高,孝武帝曾将自己写的诗拿给殷仲堪看,并特意嘱咐说:“你不要因为你的高才而讥笑我这样的水平。”殷仲堪在这里反问慧远的“铜山灵钟”,引用的是西汉之时未央宫前殿铜钟无故自鸣的典故,意指气类相感。后世有人认为慧远法师说的“感应”有多种含义,又认为他以易理通佛理,对殷仲堪“笑而不答”,即是期望殷仲堪能自悟,又恐怕“不答”不能起到启示的效果,因此“笑而不答”,给殷仲堪留下接引上升的一个机缘。但这些都是后人的体悟,未必全然是慧远的“深意”,也未必就是当时两人的真实状态。况且殷仲堪“少奉天师道,又精心事神”,是五斗米教的信徒,后人的这种推测,未免暗中有高扬佛法、贬低他教的意味。
      
       此处我关注的重点倒不是两位智者到底表达了什么深刻的思想,而是想说:从殷仲堪与慧远和尚的这一段对话里,可以看出人们对究竟如何看待《易》有着各自的观点,而且大多数时候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我们今天要寻找一个什么是《易》的标准答案,恐怕也超越不了慧远法师当时回答的水平。而《易》在其本身的发展过程中,又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变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易》分两派六宗,又讲《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异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说愈繁。”当代学者则说,近三千年来为阐述易理而留下的易学著作不下三千种,历代学者对《周易》一书都有种种解释,这些千差万别的解释,形成了一套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理论体系。这说明古往今来,读《易》的人不知有多少,写《易》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如果一定要用一个权威的、单调的方式来要求人们读《易》,就像某些领域的某些公式一样,一定要有一个完全相同的答案,这不但无法做到,更重要的是这样来读《易》、解《易》,极无趣、极呆板,估计会遭到不少爱《易》者的反对。
      
       近代以来,从历史的角度来读《易》的、从文学的角度来读《易》的、从哲学的角度来读《易》的、从科技的角度来读《易》的、从方术的角度来读《易》的,各种领域、各种方式、各种流派、各种滋味,不一而足。应当承认,每一种读法都有它的长处,都有它的必要性。不过就我自己而言,我想以情感的角度来读《易》。
      
       有人或许会说:难道上述那些历史的、哲学的角度就没有情感吗?是的,这些角度当然会有研究者情感的带入,但这些情感或多或少都会被压制在某一个学术范畴之中,不能完全发挥出来;而且这些情感并不是目的,至少不是主要的目的,它们是目的之后——比如学术思想的建构——的产品。
      
       我这里的情感角度,主要是指个体在读《易》的过程中,注重个体感受的、非系统的、散发式的阅读方式;这种以情感为主的阅读方式不是要从中挖掘什么学术研究价值、形成什么学术思想,而是在阅读的片言只语中激发自己内心情感与这个世界、与自己生活的呼应,努力在这个充满偶然性的世界中认识到人生的价值、意义和归宿所在,建立起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借用李泽厚先生的话,就是“使自己在这个偶然存在、生存的人生道路和生活境遇中,去实现自己的超感性的实存”。当一个读者在“情感阅读”之时,必然能够激发出自己内心没有杂质的热切情感,能直接达到个体体悟的最深处。例如,钱穆先生曾经在《人生十论自序》讲过一件往事:同事与他谈及《论语》“子之所慎,斋、战、疾”之时,他“眼前一亮,才觉得《论语》那一条下字之精,教人之切……临有用时不会用,好不愧杀人”。我想,这就是“情感阅读”最典范的例子。
      
       回到读《易》的话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读《易》就像读莎士比亚的剧本,一百个人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有长处,但谁也不能说自己就是绝对的正确。因此,如果我们在读《易》的时候能够获得一些感受和启发,就已经足够了。正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在这小小的一瓢水中,我们就能看到日月更替、消息往来,看到“云在青山水在瓶”,能够体会到许多永恒的美好——这个时候,你会刻意去在意究竟铜山指的是什么、灵钟指的是什么以及法师的笑而不答又指的是什么吗?
      
       宋代陈宓有一首诗《题妙寂寺》,写道:
      
       寺古静还僻,小窗幽更深。
      
       观时知句眼,读易见天心。
      
       一个人,在寂静偏僻的古寺庙,从它的小窗看出去,世界更是显得那么的幽远。在这里观察着时光的流逝,体悟着经典的意义,或许在一刹那,天地忽然停顿下来,虚空粉碎,山岳不显,你顿时明白了天地之间的大道,看到了平素自己未曾留心、未曾凝望过的一切。你和原来的你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心境从此不同;你自信而愉悦,知道了自己会如何面对那些已知的过往和未知的将来。或许,这就是读《易》最好的状态和最大的功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