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三部曲 巴金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 周立民
读书上,我比较偏食,不喜欢的书,一口不尝,名气再大,家中无藏;喜欢的书,饕餮式地鲸吞,恨不得买尽各种版本。有朋友曾讥之为这是钱多没处花,然而,浪费并非我们的家风。书的不同版本,不光是形式各异,文字也有差异,犹如在最熟悉的地方总也藏着陌生的风景。阅读时的这种发现,颇有几分隐秘的快乐。前一段时间,为复核一段引文,查《巴金全集》第二十卷中《谈〈家〉》一文,竟然发现几个版本文字有不小的差异。尽管我知道巴金有修改作品的习惯,有时还是频繁修改,但是此处细微的修改,过去还不曾注意。
此文第一次收入集中应是《巴金文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8月版),我移开书橱外面的书,找出略带沧桑的绿封面《巴金文集》,简单核对又有另外的发现。此文的篇尾部分讲到作者的一个堂姐与《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中的人物“琴”的关系,说琴的身上有他“一个堂姐的影子”。这一大段文字,最初写于1956年10月,刊载在《收获》1957年第一期(题目是《和读者谈谈〈家〉》),收入《巴金文集》时,作者修改了局部文字不论,还补写了三段很重要的话。其中一段谈到堂姐后来的情况:“有人说她母亲死后,父亲舍不得花一笔嫁女费,故意让她守在家里,不给她找一位夫婿。我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两次回成都,见到了她,她已经成了一个干枯的‘老太婆’了。其实她还不到四十岁……她剩下从父亲遗产中分到的三四十亩田,留给她两个兄弟的小孩。我一九五六年年底第三次回到成都,就不曾听见任何人谈起她,好像她从未存在过似的。”(《巴金文集》第14卷第350-351页)一位很有见解的少女后来竟是这样悲惨的命运,不能不令人唏嘘。30多年后,巴金回乡还希望能有她的音讯,可见当年留下印象之深刻。文集本篇末有“1957年6月改写”的修改时间,那么这些都是巴金改写时增加的了。
同时增补的还有两段直接引自大哥李尧枚的书信中的文字:“我大哥在一九二四年三月十一日来信中还说:‘六妹虽是女子;见解却甚高。’”“六妹”就是这位堂姐,要不是家庭环境的薄待,她本应有很好的青春和人生。另外一段,是一个不短的注释,巴金的回忆跟《家》里所写的是一致:“我们弟兄离开成都的那天早晨到她家里去过一次,总算见到了她一面。”想不到,作者的记忆也会让小说的情节带偏,后来查阅大哥的来信,他纠正了记忆的错误,加了这样一个注释:
我最近翻读旧信,无意间发现了我的记忆的错误。大哥在一九二四年三月二日来信说:“正月二十四日的晚上,六妹在我房里说起,你们走了许久,她信也难得写……你们去年临行那一天到她那里去辞行,她本来接到你(三弟)的信,早起来了。……她揭起窗帘一看……又听到你(三弟)喊她的声音,她眼泪几乎流了下来,所以她不愿意(实在是不忍)出来看……”原来我们那天并不曾看见她,我把想象当成事实了。
多么玄妙的记忆,然而,大哥的信件又是多么珍贵的文献啊。不知道为什么《巴金全集》居然把这三段文字都删除了,特别是最后这个注释,纠正记忆和正文表述错误的,更不该删。《巴金全集》的编辑原则中提到,凡是收入四川版《巴金选集》的文字,均依此本发稿。可是我查了《巴金选集》第十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10月版),它与《巴金文集》同,并没有删改。《巴金全集》是巴老本人所删吗?我简直怀疑《全集》此篇是依据《收获》初刊文发稿的,编全集时,巴老年事已高,早已忘记1957年他曾做过增补。然而,如果是依据《收获》初刊文,文末不应该有“1956年10月作,1957年6月改写”这样的写作时间呀——这又是一笔糊涂账,记得当年王仰晨先生说,他之所以动员巴老编《巴金全集》,就是因为感觉到有作者在,很多问题一问就迎刃而解。现在巴老远去,我们没有机会解决这个问题了。
回到大哥的信上,巴金1957年增补回忆文章,大哥的信就在手边,从1923年至1931年,大哥给他们共写了一百多封信,巴金把它们装订成三册,这不仅是与大哥情感的纪念,还是《激流三部曲》中很多素材的来源,《春》和《秋》里面写到的家长里短,大哥来信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秋》是以觉新的两封信结尾的,叙述了大家庭崩散后他们的生活,这部分文字作者很有可能就是依据大哥的信改写的。这批信是研究《激流三部曲》创作中素材来源最为宝贵的资料。然而,保存了35年,巴金害怕有人从中断章取义加害于人,在那个特殊的岁月中,让自己的九妹烧毁了它们。后来,他几次痛悔这个“愚蠢”的举动。“我烧毁了大哥写给我的一百多封信以及一些类似的东西,自己也受到了惩罚,我再要写《激流》一类的作品就有困难;同那些信件一起,我过去的一段生活也变成了灰烬。”(《随想录·现代文学资料馆》)出乎意料,这批信中有四封信成了“漏网之鱼”,后来保存下来,其中1930年3月4日一信中,大哥鼓励巴金:“《春梦》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公,尤其赞成。实在的,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还对巴金说:“怕甚么罢。”可见,计划中的《春梦》,发表时变为《激流》,它就是名满天下的《家》——大哥是《家》写作的最初推手。令人痛心的是,弟弟写这部小说,且以大哥为主人公,小说刚刚在报上连载,大哥自杀的电报就传到上海,大哥没有机会读到它。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