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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4 第28113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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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版:笔会

女士的品格

       王占黑
      
       这是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入口。从大路门前来来回回很多次,我竟没想过要拐进去看看。沿着陡峭的小径一直往上,没多久就见到一栋红色的木架构房子。碍于十多年前世博会的后遗症,我决定单方面将它称之为I城的“中国馆”,它也当之无愧是这座城市里东方藏品最多的宝殿,其中最大的珍品,就是N女士。从二楼露台朝外望,眼底的大片绿色挡住了来时的踪迹。余晖之下,仿佛就算纵身跃入,也只会被那些蓬松的树冠弹回空中(就像在宫崎骏的动画里)。但你依然可以想象,在这些草木野蛮生长之前的年岁里,站立于此,你将望见一条闪闪发光的I河从眼前流过——这样的画面,N女士和她的丈夫曾欣赏过无数遍。
      
       在纪录片里,N女士是如此健谈,好像一切对话最后都将回到风暴的中心,餐桌的原点,由这位沙龙女主人一一收住或重新开启。即使隔着屏幕,你仍然能感受她强大的人格魅力,热情,直率,坚毅,天真,风风火火地创造出一切并稳稳地托住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和她所造福的生活。在新闻资料中,N女士接过马英九颁发的景星勋章,聆听他代表国民党向曾在白色恐怖中受到伤害的知识分子致以迟到的歉意,这其中有雷震,戴杜衡,殷海光,也包括与他们共事直到《自由中国》停刊的N女士自己。半个世纪后,她的脸上写满了平静。我曾在台北偶然逛到殷海光的故居,温州街口,地面布满青苔。当时并不知晓,这些往事背后还有一位长期支撑着杂志运作的女士,更不知道她同时独自承担着家中老小的养育重担。在N女士所创绘的三幅人生版图中(中国大陆、台湾、美国——按N女士的说法,这叫三生三世),她似乎从没停下过主动向前的步子,也从没忘记要主动做出选择,触发改变。而在真实的疆土之外,她还拥有属于文学的第四幅版图,你能在《桑青与桃红》里看到她一次次的告别和重生。起跳时,她总是呈现出全力以赴的姿态。
      
       然而必须承认,对我来说,所有的影像片段都是遥远的。
      
       什么是近的?一位年约百岁的老人的头发、眼神、背脊、脚步,以及她的金鱼般的记忆。似乎所有全新的事实都从某一刻起减缓了向她涌入的速度:它们冲进她的头脑,漏了一大片出来,再冲进去,最后几乎全遗漏在外面——这就是陌生的到访者与N女士的对话的基本结构。但这无关紧要,我们无关紧要,我们所携带的信息也毫无让她知晓的必要。N女士的记忆是足够丰厚的,她反复提起上世纪的事,关于文学的黄金年代,两岸三地的热烈氛围,过去的事正在她的反刍中变得越来越准确,深刻,一目了然。即使是在与来客一遍遍的无效沟通中,N女士依然紧紧携带着这些已完成的对话,已离场的人,尤其是去世三十多年的丈夫的存在。“是P·E叫你们来的吗?”她说。“P·E知道你们来了会很高兴的。”她说。我感到客厅里挤满了人,挤满了轰轰烈烈的对话,一位白发男性随时可能从他们的卧室里笑着走出来。而我将立刻认出他,因为在国际写作计划的办公楼里,他的头部雕像始终摆在大厅最无法被忽略的位置上。
      
       也必须承认,衰老是不遗余力的。简单的问候之外,在这座旧房子里发生的任何持续性的谈话,N女士都无法像从前那样强势加入了。衰老让她无法跟上外部语言的生发节奏。客人们三三两两讨论着什么的时候,我看着她在餐桌对面嚼着饭菜,望向聊天的人,眨了眨眼,继续嚼着饭菜。什么时候起,每一场以她之名义而生的聚会,最后都只能将她像那座标志性的雕像一样,放置在瞩目却寥落的中央?我该怎么描述才能让这个场景看起来更客观,而不具有任何对衰老所流露出的失落和遗憾?但这就是区别于往日影像的真实瞬间,它让你毫无余地明白,无论曾经多么风采飞扬,衰老总会无差别地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
      
       好在衰老并不等于光晕的削弱。和同龄人相比,N女士的胃口好得出奇,说话的嗓音十分清亮,所有已存储在N女士头脑中的自我认知依然清晰有序。她就像一个内部坚不可摧的堡垒,有道光晕始终稳稳地盘旋在自己头顶。当家人谈起一部型号老旧的车,谈起若干年前一场车祸对腿脚的不可逆影响,“怎么可能,我开车很好的,你说的肯定是别人。”N女士的回答斩钉截铁,甚至有一丝被污蔑的愤怒。我看着她,好像她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完整的自己,这个自己活跃,独立,对于其所作所为有着不容分辩的掌控和坚信。
      
       第二次去做客时,我带着一碟剩饭心满意足地从红房子离开。(N女士的女儿,L女士做的中餐和牛肉面实在太好吃了。)尽管记不得来访者的名字,N女士仍坚持要迎门送别。走下楼梯是件困难的事情。不过就像对车祸的讨论一样,她的决定和想法不会被任何人劝退。N女士慢慢走了下来,站着,看着。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别,便给了她一个飞吻,她利索地回了我一个飞吻。那个时刻,我好像突然看到了影像中的N女士,或者说,我准确接收到了一种与年龄无关的属于N女士的本质。于是拼命跟她飞吻,直到她的身影在视野顶端消失不见。下山的路又黑又陡,我回想着这份告别,意识到它跟我们是谁,我们各自处于哪段时间里,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天在水库,我看到了群星,月亮,夜航灯和远处营地的火。秋天的夜晚太完美了,不冷不热,风不大也不小,我在甲板上躺了许久,又在水中站立许久,感觉自己平静得没有呼吸。从水库流出去的那一头,有一座由旧厂房改造的老牌餐馆,最靠近水坝的窗边位置是N女士的专座。据说,她年轻时曾在那里招待过很多来客。又据说,这座餐馆将在冬天来临之前彻底停业。我想象N女士在I河的那一头与来客激烈地谈话,那是一个好天气的午后,他们的声音被窗外的瀑布彻底覆盖,再慢慢传过来,由我依稀在黑暗中捕捉到这些声音的轮廓。我思考着时间的距离,愈发觉得,或许那并不构成一种距离。
      
       2024.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