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其尧
T.S.艾略特和罗素都是中国读者十分熟悉的,他们一为诗人,一为哲学家,都曾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们的作品在国内拥有大量的读者和评论者。但国内多数读者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可能毫无所知或知之不详,本文通过解读艾略特的一首小诗来让读者对此有更多的了解。
艾略特于1906年进入哈佛大学就读本科,1909年获得学士学位,同年进入哈佛大学哲学系攻读硕士学位,翌年获得硕士学位并继续攻读博士学位,1913年,成为哲学助教,给本科生上课,1914年前往欧洲游历,由于大战原因,未能返回哈佛大学参加博士论文答辩,结果没有获得博士学位。
彼时的哈佛大学哲学系群英荟萃,是世界上最好的哲学中心,教授都是一时之选,威廉·詹姆斯、乔治·桑塔亚那、约西亚·罗伊斯是其中的三大巨头。1914年春天,罗素应邀在波士顿做洛厄尔讲座(the Lowell lectures)讲演,同时在哈佛大学担任短期哲学教授,在此期间艾略特与之相识。
罗素在哈佛开设了一门符号逻辑课(symbolic logic),艾略特是其中的学生之一,给罗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罗素后来曾经跟其情人奥托兰·莫雷尔(Lady Ottoline Morrell)说起艾略特:“一个叫艾略特的学生,总是衣冠楚楚、举止优雅。(One,named Eliot,is very well dressed and polished.)”他在其《自传》中对此有较为详细的记述:
我教一个研究生班,12个人,通常每周一次同我一起用茶。其中之一是T.S.艾略特,他后来写了一首诗“阿波林耐克斯先生”,谈到这事,当时我还不知道艾略特写诗。我想他那时已经写了《一位夫人的肖像》和《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不过他可能觉得这事不该提起。他极端沉默,只有一次讲了一句打动我的话。我当时赞美赫拉克利特,他评论道“是的,他总使我想起维永”,我想他这话讲得太好了,以致我还希望他讲点别的。(《罗素自传》第一卷,第307—308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艾略特说到的维永(也译为维庸)是十五世纪法国著名抒情诗人,著有《小遗言集》《大遗言集》等诗集。在艾略特看来,维永和赫拉克利特有相似的宗教观念,反对偶像崇拜和宗教仪式,立身处世都有些放荡不羁。罗素提及的艾略特这首《阿波林耐克斯先生》诗大约写于1917年或稍后。据黄国彬先生说:罗素读了此诗后,也承认艾略特在影射他。(黄国彬著:《世纪诗人艾略特》,九歌出版社,2022年版,第45页)
英国著名作家、传记作家彼得·阿克罗伊德(Peter Ackroyd)在《艾略特传》里说,罗素是典型的好色之徒。他既跟自己老师怀海德(Alfred North Whitehead)妻子有染,还跟学生艾略特的妻子维维安(Vivien)在其新婚期间(1915年)发生婚外情。罗素邀请新婚不久的艾略特夫妇搬到他的府上去住,艾略特接受了邀请。奇怪的是,罗素曾问过艾略特他不在时自己跟维维安住在同一幢公寓里是否合适,艾略特居然很快就同意了。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家庭组合。罗素和维维安有了不正当关系,但罗素似乎并不承认,阿克罗伊德说罗素“在与维维安的关系上表现得不是那么坦诚”。(less than frank about his association with Vivien.Peter Ackroyd,T.S.Eliot:A Life,pp.66—67,Simon and Schuster,New York.)罗素在《自传》里说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帮助这对年轻的夫妇,他想帮他们解决困难,“后来我才发现他们的困难正是他们所乐于为之的事。”(until I discovered that their troubles were what they enjoyed.)维维安生病后,艾略特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但艾略特“无微不至”的照顾并没有使维维安的病情有所好转。罗素主动提出带维维安去海滨胜地托基(Torquay)度假,享受那里的新鲜空气,费用由他支付,同时艾略特还可以继续从事他的教职。艾略特开始时并不反对,但后来觉得让妻子跟一个臭名昭著的好色之徒(so notorious a philanderer)一道外出未免太天真了,于是一周之后他也来到了维维安身边(Peter Ackroyd,T.S.Eliot:A Life,p.68)。
黄国彬先生通过对《阿波林耐思先生》一诗的分析,告诉读者此诗确凿无疑地影射了色鬼罗素。为了笔者叙述和读者阅读方便,我把原诗和译诗抄录于下。
Mr.Apollinax
When Mr.Apollinax visited the United States
His laughter tinkled among the teacups.
I thought of Fragilion,that shy figure among the birch-trees,
And of Priapus in the shrubbery
Gaping at the lady in the swing.
In the palace of Mrs.Phlaccus,at Professor Channing-Cheetah’s
He laughed like an irresponsible fetus.
His laughter was submarine and profound
Like the old man of the sea’s
Hidden under coral islands
Where worried bodies of drowned men drift down in the green silence,
Dropping from finger of surf.
I looked for the head of Mr.Apollinax rolling under a chair.
Or grinning over a screen
With seaweed in its hair.
I heard the beat of centaur’s hoofs over the hard turf
As his dry and passionate talk devoured the afternoon.
“He is a charming man”—“But after all what did he mean?”—
“His pointed ears….He must be unbalanced,”—
“There was something he said that Imight have challenged.”
Of dowager Mrs.Phlaccus,and Professor and Mrs.Cheetah
I remember a slice of lemon,and a bitten macaroon.
(From T.S.Eliot The Complete Poems and Plays 1909—1950)
阿波林耐思先生
阿波林耐思先生访问美国时他的笑声在茶杯间叮叮作响。
我想起弗拉吉利恩,那个桦树间的害羞人物;
想起灌木丛中的普里阿普斯
张着口呆盯秋千上的女子。
在弗拉库斯夫人的王宫,在灿宁·捷踏教授家里,
他笑得像个不负责任的胎儿。
他的笑声潜在海里,深不可测,
像大海老人的笑声,
隐藏在珊瑚岛下。
那里,溺者遭撕咬过的尸体从浪花的指间掉下来,
在绿色的寂静中漂沉。
我寻找阿波林耐思先生的头颅,在一张椅子下滚动。
或者在俯临一张屏幕咧嘴而笑,
海藻缠在头发中。
他那枯燥而激昂的演讲吞没下午时,
我听到人马怪蹴踏的蹄声滚过硬草地。
“他这个人真可爱”——“不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的一双尖耳朵……他的精神大概不稳定。”
“他的演讲中有一点,我当时应该反驳。”
贵妇弗拉库斯夫人和捷踏教授、夫人呢,
我只记得一小片柠檬、一块咬过的蛋白杏仁甜饼干。
(黄国彬译 选自黄国彬著《世纪诗人艾略特》,第45至48页。)
诗歌首句开宗明义地说罗素到了美国讲学,接着开始描写“色鬼的特征,字里行间充满了鄙夷”(黄国彬语)。普里阿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肉欲和淫乐之神,西方所谓的普里阿普斯式的作品就是色情的、淫秽的、宣扬肉欲的作品。他的雕像是一个大胡子男人,身穿长衣,拥有硕大的生殖器。他“张着口呆盯秋千上的女子”,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罗素好色,喜欢始乱终弃,《罗素自传》里多处写到他如何跟有夫之妇的不当交往。“在灿宁·捷踏教授家里”极有可能暗示怀海德教授,“他笑得像个不负责任的胎儿”,“不负责任”直指罗素勾引有夫之妇,始乱终弃的恶劣品性。诗人为什么要用“胎儿”这个意象呢?黄国彬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罗素的脑袋特别大,与身体几乎不成比例,而子宫中的胎儿,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不成比例的大脑袋。诗人还用“海怪”来比喻罗素,用“深不可测”讥讽罗素的心术和城府。“他那枯燥而激昂的演讲吞没下午时”则是在讽刺罗素讲课或演讲冗长乏味,浪费听众的宝贵时间。“我听到人马怪蹴踏的蹄声滚过硬草地”中的“人马怪”(centaur)也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是神女的迫害者,海岸边渔民的蹂躏者。诗人在此再度强调,罗素就是一个怪物,对罗素的鄙夷达到了最高峰。随后是一段对话,诗人有意让读者或听众来评价罗素,增加一点“客观”成分。“他这个人真可爱”以嘲笑的口吻说明罗素的幼稚可笑;“不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说罗素的讲课或演讲常常故弄玄虚、不知所云;“他的一双尖耳朵……他的精神大概不稳定。”既拿罗素的外表开玩笑,还认为他的精神不正常;“他的演讲中有一点,我当时应该反驳。”听众忍受不了罗素的胡说八道,觉得应该当场挑战他,予以驳斥。最后两行中提到的可能是在现场听罗素演讲的贵妇人和学界要人,但他们并没有给罗素任何增色,罗素的演讲根本就无足轻重。
艾略特后来到了英国,1915年与英国人维维安相识并结婚,罗素确实给艾略特夫妇提供了诸多帮助,使他们渡过了生活中的不少难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日益密切。但生活中的密切关系并没有拉近艾略特与罗素思想观念上的距离,据艾略特研究者指出:虽然罗素哲学中所包含的科学分析手段、逻辑方法以及语言策略等为艾略特早期的批判思维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式,为艾略特形成精密、系统的文学批评风格打下了一定的基础,但艾略特超强的感性思维,并没有使他成为罗素的忠实信徒,他对罗素的哲学一直保持着谨慎的态度。(蒋洪新著《T.S.艾略特文学思想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第37页,2021年版)
艾略特和维维安的婚姻并不幸福,他之所以迅速步入婚姻的殿堂,部分原因是为了留在英国并顺利加入英国籍。1917年艾略特加入了英国籍,他跟朋友说,美国没什么值得留恋的。艾略特还多次提及战争加速了他的婚姻。当然,艾略特和维维安新婚燕尔时感情还是好的,他在给朋友的信中称“结婚是我做过的最棒的事”。但婚后不久,艾略特发现两人性格截然不同:维维安大胆、活泼、敏感,情绪容易波动甚至有精神上的紧张不安,艾略特本人则胆小、害羞、性格内敛,由于患有先天性腹股沟疝气,限制了他的运动能力。更有甚者,两人婚后的性生活也不和谐,维维安暗指过艾略特有性障碍,觉得他患有厌女症或有同性恋倾向,这是导致罗素插足其间的重要原因。艾略特虽然知道罗素与维维安有染,也因此深感耻辱,但与罗素的关系并未因此破裂。
最后说说维维安的不幸结局。艾略特在婚姻中奉行禁欲主义,对维维安的感情显得凉薄、排斥甚至厌恶。1932年,艾略特决绝地与维维安分居,这直接导致了维维安精神上的疯狂和崩溃;1947年,维维安在孤独中死于一家医院,结束了可怜又可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