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周一良先生。
葛兆光
文化人的活动半径未必很大,他们的社交圈子也往往很小。在电视之类媒体还不那么流行,更没有网络视频的时代,尽管现代中国文化史上有好多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是同代人未必能有幸亲眼目睹,后代人就更没有那个幸运亲炙。
这里说一个让人感慨的事情,我在北大读书时代的老师阴法鲁(1915-2002)先生,好像他留下的照片就不多。现在的网络上,说起他来,配的图居然是我和阴先生在颐和园的一张合影,我倒是正面的,而阴先生却只是大半个背影。所以,趁着他们在世的时候,给他们留下影像,让人们通过这些照片,想象他们的风采,追溯那个时代的学术史与文化史,也是一桩功德无量的事情。孟子说,“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其实除了“知”,最好还有“见”,见到他们的身形容貌,也许,会更多亲切感,让人更愿意理解他们的学术和思想。
沈建中先生是有心人,多年来他遍访好些前辈文化人,精心地给他们拍摄照片。前些时候,他送我一册《创造者: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家肖像》(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2017年特别纪念版),这是他为一些文化界前辈拍摄的照片,我翻开浏览,里面的一百多个人物中,有过去曾经面见的先生,像周有光、邓广铭、张岱年、白寿彝、何兹全、徐邦达、侯仁之、启功和金克木等;也有无缘亲炙的前辈,如陈翰笙、苏步青、常任侠、蔡尚思、苏秉琦、卞之琳等。照片固然无声,但看到无声的照片,却会想起他们的话语,就像季羡林先生,看到他的照片,我就想到1993年陪同他在澳门开东西文化交流史会议时,暂住珠海旅舍时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想到当年在北京大觉寺纪念五四会议上,他关于东西文化不同的那番妙喻,也不禁再一次翻出他给我写的一封讨论有关“空”和“无”本义的信。翻看这些照片,一时间仿佛时光倒流,隐约感受到了整个二十世纪中,由一个个知识人构成的文化史。
说到文化史,这里不妨多说两句。在中国史学传统里,文化之“史”常常是以文化之“人”缀成的,如果你看各种正史里的“文苑传”,把里面一个一个人物按先后排列起来,可不就是一个中国文学的谱系?如果你从《伊洛渊源录》看到《宋元学案》《明儒学案》,那一个个学者的系列,可不就是一个传统理学的历史?如果你看《高僧传》《续高僧传》《宋高僧传》,那一个个佛教僧人连起来,可不就是一部佛教东传的历程?只是古代中国没有照相留真的技术,能读其书,可知其人,而难识其面目。即使如此,到了晚近,当番禺叶氏追怀清代学人的时候,不也要凭着不那么传真的传统绘画方法,编一部《清代学者象传》?正所谓老话说的,凌烟阁上自当有图有史,我想沈建中先生编这部《创造者》,也是想给现代中国文化史的文字配上图版,仿佛在现代中国文化的历史殿堂里建立纪念碑,供后来的人们缅怀。
他早先送给我的这部《创造者》中,最后一位是端木蕻良,生于1912年,卒于1996年。但是沈建中先生告诉我,现在,他要正式出版这部摄影集,新出版的这部,会增加1912年以后出生的学者,总数超过三百。也许他知道,我与1913年出生的周一良先生、1928年出生的庞朴先生,曾经有较多的交集,便特意传来了两位先生的照片。看到这些离我们越来越近,感觉越来越熟悉的面容,我不禁有一些伤感,这些已经远在天堂的文化人物,真的带走了一个时代吗?而在如今这个时代,还能有这样让人尊敬、让人缅怀的文化人物吗?
本文为《创造者——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家肖像》(沈建中著 上海书店出版社新版)序言,标题系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