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纳《月光,米尔班克习作之一》
渠敬东
正于浦东美术馆举办的“对话透纳:崇高的回响”,是19世纪英国最伟大画家之一、“光之画家”透纳在中国的超大规模展览,共集结英国泰特美术馆带来的透纳真迹约80件。
透纳将风景画推升至与历史画、肖像画同等的地位。他笔下的风景画究竟有何独到的魅力?
——编者
透纳所经历的时代,曾经由平地而跃为巅峰,由巅峰而跌入渊谷,科学和资本主义将物质性的最大能量释放出来,也为人类的未来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而透纳本人则依着自然为他赋予的激情,成了那个时代关于自然之一切的洞察者和思想者。他用炭笔、水彩、水粉、油彩以及铜版蚀刻等各种方式来描摹自然,同样,在他不同的创作阶段,自然又是以自然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的多重面目来呈现的,甚至是后来的印象主义、象征主义和表现主义,在透纳那里都会找到最初的端倪。而这一切,都常以“风景画”的名义来称谓。
透纳的风景画,一方面,表现的是自然的神力,而在人类内心映射出来的情感,无论是悲是喜,是惊异还是敬畏,都源于一种自然的崇高秩序;但另一方面,透纳始终关注着人类自身所造就的世界的命运。
这样的画,有强大的征服力。透纳画布上的各类风景,有自然与人世,有神话与历史,有风俗与景观,有人性的暗流与上帝的影迹……因而,这里也有战争与和平、阴谋与爱情、生存与毁灭、进步与轮回、神的光辉与人的卑微、自然的崇高乃至人性中的恶趣味。
空气:
形成让画面贯通的氛围感
透纳的绘画天赋,无与伦比。他14岁那年,就作为见习生被招入皇家美术学院。15岁,便参加了皇家美术学院年展,此后的60年中,年年如此。透纳很早就对建筑物的透视、自然物的线条以及环境中的光线和色彩有着极其敏感的把握,但更特别的是,他在人与物相互连接的那种特别的情感方面,也非常早熟。换句话说,他完全沉浸在物的世界里,将自己的所有情感倾注于此,释放了无比强大的活力。这其中,人与物的关联,是通过在非常繁复的透视关系中,光行进在空气中的多变效果来呈现的;这样的一种表达,也同样作为人的内在心理的无穷律动而得以展现,在建筑物的多重灰度、光影的多重组合中,人的情绪与感受,得到了空前的呼应。
透纳的精湛手艺以及感悟世界的能力,在当时只有一位名叫吉尔汀的年轻画家可比。透纳和吉尔汀共同开启了水彩的伟大时代,他们突破了传统上认为水彩只是一种彩色素描的观念,通过大构图与饱和色的运用扩展了水彩画的尺幅、内涵和结构。在笔调上,也一改素描观念的束缚,用较为松快的笔触来表达心灵的感触,强调了水彩的精神性,将心与物游的轨迹丰富地呈现出来。
相较吉尔汀,透纳更在意自然本身的气息和韵味,尽管他的情感依然浸入其中,却要求自己不能有一丝僭越。他知道,自己就在自然的气息中,并与此相交融,但是这种气息并不是一种主观的幻觉,而是自然的本质所在。
透纳对空气的体会,是无人可及的。他很早就已发现,几乎所有的物象,甚至是线条、光线和色彩这些最主要的绘画要素,都需要有像空气这样的介质来关联。空气的弥散性,会使整幅画面贯通一气,激发出所有物象的新的内涵,并形成一种相互映照的氛围,使观者很容易产生一种共感而介入其中。《埃文尼修道院耳堂,格拉摩根郡》便是一幅最具有上述特征的水彩画。发自不同光源的光线经由空气的作用,将分布在不同位置上的物、人及其可能的故事都笼罩在一种特有的气氛中,陈旧的建筑、零散的农具和喂鸡的农人,在模糊发散的光影中,告诉人们这座修道院早已物是人非,农事的欢快比衬出圣事的衰败,一种沉郁的庄严感扑面而来……
崇高:
孕育在对大海的理解中
1796年,也就是透纳仅仅21岁的时候,他就已在画坛做出了惊人之举:在皇家美术学院展示他的第一幅油画作品《海上渔夫》。《海上渔夫》虽是人们常说的海景画的题材,却是一幅极具思想性的作品。这幅作品力求摆脱尼德兰传统画法的定式,也不像法国画派那样,仅仅从一种细微观察的角度来理解大海的无穷变化,而试图透过人类面向海洋的复杂情感,来突显出对大海的眷恋与敬畏。因此,透纳的笔调显得更为自由、更为率性。在这里,自然只有作为反身于人的激情和思想,才能最终被精确地表达出来。光与空气、云与海水的关系,被汇聚在一个感受性的焦点上,自然也便不再以一种客观的形态被“逼真”地呈现。
这样,大海的那种狂野、冷漠和咄咄逼人的气息便呼之欲出,而其内在无限变化的自由感,也通过笔触得到了彻底地释放。大海,成为恐惧与自由的象征,而大海中的水手,则成了面对恐惧而向往自由的代表:海浪中的不安感,不再是尘世生活中的不安感,那里没有纠葛和压抑,只有生与死的交接所带来的新的生机。
18世纪与19世纪之交,透纳对大海的理解,对大海亲切而又神秘、遥远而又晦暗的表现,都蕴含着当时英国浪漫派所宣扬的审美观念,即崇高。
英国人对崇高的体会,可以说是由柏克奠定的。柏克说过:“危险和痛苦是可以变成愉悦的。”当恐怖和惊惧来临,人“处于某种距离之外”而无危险的一刻,便会油然生出一种崇高感。在感性上,体量的巨大,颜色的晦暗,强力、无限、虚空和突现,都会给人一种最强烈的情感刺激,使人置于最强烈的创造之中。只有在伟大的事物和自然的现象面前,人们才会在惊异之中哑然失声,自知渺小。所以说,风景是一种严肃的审美要求,是柏克称颂的那种挣脱理性主义的情感内驱力,是神意及人性的源始存在。
《格雷森山的雪崩》是一幅小景,像是用了摄影术来捕捉雪崩地裂的瞬间场面。云和雨、雪与风的摇撼所产生的紧张和扭曲,仿佛一刹那就在画面的中央崩解。或者说,构成自然的所有要素,就在这力的惊人一举中,将曾经的世界彻底破坏。透纳的笔触,将崇高之美落实在一种惊悚的情感之中,这是一种由自然而来的“宜人的恐惧”。
旅行:
在意的不只是山川风土
透纳是终生的旅行家,瘾头十足。1792年,他在17岁的时候,就沿着康维河徒步上行,穿行若干瀑布,最后抵达与鲁格维河交汇处的燕子瀑布。他在旅行笔记中写道:“……这里起伏的群山层峦叠嶂,次第展开,渐渐融入地平线,夕阳西下,一片蔚蓝,远景中浅灰的山顶烘托出前景阴影下的康维河。”这番话,自然是出自画家的眼光,很显然,前景与远景的关系,并不仅仅反映为前后物态的透视关系,更为关键的是,远景的色彩与前景的阴影之间的关联,才是画家和旅行家真实的心理效果。
18世纪最后的十年,透纳的足迹踏遍了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广大地区,他在山谷、湖区和海岸穿行,携带着当时外出旅行必需的装备——记事本、速写本、图画本、钢笔、铅笔和水彩颜料,以及地图册、望远镜和气压计等,想必也有一只当时颇为流行的克劳德镜。透纳的旅行,在意的并不只是山川风土,他更会心的,是自然的风景中那种超越历史时空的“绝望之情”,这是深深印在浪漫派心中的情感,即山川的永恒与历史的废墟之间微妙的平衡:往昔已不再,唯有岁月融化在自然之中。
透纳作于1794年的一幅水彩画《丁登寺内景》,为这种“绝望”的情感增添了勃勃的生机。教堂残留的石拱门俨然一副风蚀后的骨架,而在透纳的笔下,鲜绿的青藤盘根错节,蔓生在破败的建筑上,青石堆砌成的拱门又好像成了绿叶的枝干,高高耸立,郁郁葱葱,仿佛重又勃发的生命。
透纳的画,始终在抓取特定时空中的一个具象,而在具象化的风景里,又似乎没了时空,人们沉浸于一种特别的情绪里,被光与气交织而成的气氛包裹着,挥之不去。1797年在皇家美术学院展出的《月光,米尔班克习作之一》,是这种渲染手法的典范之作。月光下的暮色里,缓缓而行的渔舟,光、空气和水流汇成的映像错落地充盈于画面之中,速写般的剪影营造出一种沉郁的情绪,随着波光荡漾着,随着水汽弥漫在整个空间里。观者,也仿佛荡漾在渔舟上,静静的水流从身边悄然划过,月光与湿气混合着,铺满全身,被奶黄色的温度所感染,其意境很像是中国人的“渔舟唱晚”。透纳自己便常常在这样的水流中,据说,1805年,他就曾寓居于艾塞沃斯的辛恩渡船屋,与光、水、风、气时时相伴,感受人与自然相依傍的静止感。
《月光》虽然是一幅油彩作品,却富含水彩的技巧。谁都知道,透纳是一位卓越的水彩画家,在美术史上的地位几乎鲜有人比,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技法出众,而且因为他能够将水彩技法极为广泛地运用在油画创作里。
有诸多原因造就了透纳的非凡技艺。首先,水彩是旅行者的手艺,同速写一样,它非常便于游历中的记录。水彩之所以在英国极为发达,也因为溶于水的颜料是平淡轻柔的,就像英国潮湿温润的天气一样,充满着水汽,也易于形成变幻无穷的云,将各种事物皆浸润为完整的一体。
水彩原本是一种实用的技术,带有记录和速写的功能,但在透纳那里,颜料的透明性和水的流动性,以及描(drawing)与绘(painting)的结合都被发挥到极致。透纳的水彩既是精准的,又是随意的,关键在于对画面整体的气息流动,即物与物之间在光与空气等介质作用下的完整联系,有着特别的直觉。因此,所谓风景,并不是一种视觉的呈现,而是一种经由完整经验感受后的心灵图像,各种物皆在关联中生成,彼此间具有情感流动的关系,经由单纯的媒介形式而勾连,因而也是透明的。透纳对英国气候的氤氲性有着天然的体悟,便能将风景带入一种沉静而忧伤的诗意中,自然只因人的自然(人性)而成为自然,必然是人的内心的再现。
正是这种水彩的内在精神,也塑造了透纳风景油画的独特风格。他采用的“薄涂法”,通过干涩笔触将各种松软、半透明的釉料薄薄涂在另一层透明色上,使这层透明色浮现出一种空气感。
透纳的绘画本质上是诗性的,风景只有在想象的意义上才显得真实。就像他晚年回归歌德的色彩理论一样,从他步入画坛伊始,由想象而来的通感和同情便永驻在了他的画布上。
(作者为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