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荣,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人文学院中国作家手稿研究中心主任,曾任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鲁迅文化基金会首席专家、上海鲁迅纪念馆馆长等职
■ 王锡荣
翻开阎晶明的《同怀——鲁迅与中国共产党人》,读了第一章,我就知道,这是高手!因为他的撷取资料功夫、主题提炼功夫,以及表达能力,都极出色。对一些大家争论不休、莫衷一是的疑难问题,在他笔下就脉络清晰、要言不烦,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比如说鲁迅与陈独秀是不是有过直接接触的问题,鲁迅自己说自己在陈独秀邀去参加《新青年》编辑会议商讨编辑方针的会上见到过陈独秀,也由此认识了李大钊,但有人根据周作人的说法,认为鲁迅的说法是“小说”,因为他们是“客师”,不参加编辑会议的,而且鲁迅也没有在日记里记载,因此认为鲁迅和陈独秀没有见过面。对这样难以定谳的问题,阎晶明在简要列述最直接、最能说明问题的不同观点后,表示:“鲁迅和陈独秀都没有单独到对方住处访问过,但他们在会议或者活动的场合见面应是情理之中的事”,理由是“因为鲁迅显然对陈独秀的性格还有文章之外的判断。这种判断让鲁迅觉得,自己和陈独秀不大可能成为密切往来的知己,相互之间也并不主动热情,但在精神上是有诸多共鸣的”。既表达了自己的独立判断,也顾及了各方意见。坐实见面没有实证,否认见面也证据不足,这样的分寸就刚好。无论学术界还是大众读者,都可以接受,也庶几近于实情。
再读下去,发现书中所谈到的问题,全都是我所感兴趣,并且也或多或少做过一些探究的问题,比如陈赓与鲁迅见面问题,鲁迅与毛泽东、周恩来、方志敏等的关系问题等,我都算下过一些功夫查考稽核的,很多问题我也没有、也不敢下结论,而阎晶明的写法,不仅删繁就简,直面核心焦点,而且提升了站位,让读者从一个更高的立点上来看这些问题。比如谈鲁迅与陈赓见面问题,这事更加扑朔迷离,不但见面时间至今难以确认,而且当年亲身陪同人员之间还出现争议,更加离奇的是还出现了两次见面的说法。对此,作者没有陷入争论的漩涡,也没有执著于某种观点,而是取冯雪峰和陈赓的意见:见面几次不是关键,故事的核心是“鲁迅对红军及其战斗的关心、关注”,“这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文学史、革命史上的佳话,故事的主题不因细节的枝生、歧义的纷呈而改变”,让读者更多关注事情的核心意义。再如谈方志敏与鲁迅,文章仅七八千字,不仅把一件学术界争得不可开交的疑难悬案梳理得了了分明,而且在新的立点上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对鲁迅与方志敏关系的渊源、鲁迅对此事的思考,以及鲁迅这样做的意义有如是的感悟:“毋庸置疑的是,鲁迅以他独特的方式,参与到在中国革命史上非常重要、意义极为特殊的事件中了……将方志敏文稿接收下来,转移出去,既是鲁迅直接参与革命的一部分,也是将文学的火种传承下去的一次特殊行动。”而方志敏敢于将这些东西交给鲁迅,也是“出于一种天然的信任”,于是将鲁迅和共产党人的肝胆相照、心灵相通,说得分明可见。
而对于毛泽东与鲁迅的关系,基本事实虽然大家已经梳理得差不多了,但各种说法就更多,阎晶明用最简洁的笔法讲述了各种观点之后,却并没有止步于二人生前的关涉,而把目光延伸到鲁迅逝后的40年。同样是对于史料的铺排,他更加简要,但却也更全面,运用了类乎“白描”的手法,既简捷又清晰,该点到的都点到了,可谓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读这本书,有时候感觉似乎并无新材料,但却处处有新意。很多材料是以往的讨论中大家已经提到的,但他又不拘泥于材料,而是肉眼可见地换取一个新角度来反观它,而这个新角度往往就是更高的立点,让人读来更有感触,更有启迪。比如对于鲁迅与瞿秋白,他认为:“鲁迅视瞿秋白为知己,并非只是意气相投,才情互赏,实在还有共同的事业可以合作,因而相互依赖,互为支撑。”由此又延伸到“认识鲁迅与共产党人之间的往来关系,对于更全面地了解鲁迅生平,认识鲁迅思想,了解鲁迅对中国革命的态度,以及他在文学创作上试图做出的努力,都是非常有帮助的”。他也不无自得地表示:“这样的视角,之前的研究,包括鲁迅传记中,所涉及相对较少。”我想这正这显示了他的“新”和“高”。我觉得这个自我评价是合乎实际的。所以我说这本书是既有高度又有深度。
但这本书的还有个更为难得的特点,就是明白晓畅,轻松易读。全书拉家常式的聊天笔法,把读者拉进了一个乘凉聊天的场域,虽然聊的是不乏高大上的话题,其中充满曲折、吊诡甚至惊悚的情节,但却线索清晰、清新可读。读这样的书,不但效率奇高,而且并不费劲,极有读书之乐。很多问题,在我辈“考据控”笔下繁琐冗长的爬梳剔抉、要用好几千字才讲得清的事,到了阎晶明这里,三下五除二,几百字就讲清楚了,也是达到了一种化境。所以我说,他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既专业而又通俗。
最后,重点来了。阎晶明说,他写这本书,很大程度上是看了我的《鲁迅生平疑案》和其它一些相关书籍,触发了他的兴趣,然后写了这本书。然而在我看来,他却是把相关话题的探讨推上了一个新高度。我的书,常是局限于史实本身,津津于一些细节问题的纠葛,他却跳出史料看史料,跳出是非看是非,从已有的庞杂琐细材料中抽取精华,在不丢失原材料精髓、不隔断历史脉络的同时,简要列述史实,重在阐发新意,让读者既能快速了解事情概貌,又能有所感悟,比单纯稽考史实的写作又进了一个层级。
这就是高手。全面观照已有成果,而不限于既有资料,善于提炼,长于出新。高手就是这样看书、写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