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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8 第2808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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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文艺评论/影视

在微短剧的底层逻辑中越飘越远

——评谍战剧《孤舟》

《孤舟》剧照
       王乙涵
      
       谍战剧《孤舟》讲述了抗战爆发后,宾大建筑系学成归国的苏州名士之子顾易中,为帮助女友而参加了协助中共地下党的一场营救行动。行动失败后,顾易中被日伪栽赃为汉奸叛徒。为自证清白,顾易中主动潜入日伪特务机关,并最终成为我党潜伏人员。
      
       该剧播出之前就获得极大关注,一方面是因为其监制姜伟曾经一手打造了谍战剧的精品之作《潜伏》,另一方面则因为张颂文在《狂飙》之后再次出演反派,且汇聚了曾舜晞、陈都灵、王玉雯等人气演员。如此种种,都拉高了观众对《孤舟》的期待。
      
       谍战剧之所以作为影视剧的经典类型而经久不衰,是因其具有强烈的冲突、惊险的情节和难以掌控的人物命运,这些元素有着极强戏剧张力,但凡逻辑自洽都不会太难看。遗憾的是《孤舟》虽然把演员拍得美轮美奂,却在逻辑性和真实性上千疮百孔,纵有婉约的姑苏城,清丽的评弹调,怀旧的年代感,都阻挡不了这叶孤舟在降智之路上越飘越远。
      
       惊颤有余,剧情悬念不足
      
       《孤舟》的故事背景设定在1941年的苏州,主场景是汪伪苏州特工站九十号。这一设定避开了谍战剧常见的上海、南京等地,为叙事的复杂性与悬疑感铺设了足够的空间。
      
       开篇的情节设置就节奏紧凑,基本上没有人物登场的繁文缛节,简单交代了人物关系就让男一号顾易中参加了地下党的营救行动。行动失败后顾易中被抓进九十号,在第一集结尾顾易中就被送往刑场,而背后则酝酿着一个阴谋。随后危机接踵而至,从刑场死里逃生、跟地下党员撤退到太湖根据地、被新四军认为是叛徒面临枪决、逃回苏州跟踪九十号情报处长周知非被抓,又神奇地被日本少佐近藤捉放曹送回顾家。顾老爷安排秘密送顾易中出城,顾大少爷却不甘心,跑去抓害自己背上叛徒之名的特务,最终与周知非火拼,并被周知非一枪命中胸口。
      
       不过五集,顾易中两进两出九十号魔窟,三次差点被枪决。紧密的叙事节奏的确让人眼前一亮,危机事件层出不穷,人物的命运和选择迅速地发生着转变,让观众应接不暇,也因此忽略了很多逻辑问题和细节漏洞。这是典型的微短剧创作逻辑。
      
       微短剧通常以快节奏、强反转、强冲突、情节密度大的叙事模式迎合观众的审美需求,以“突转”的手法使剧情发生令人始料未及的、意料之外的转变,从而造成强烈的戏剧性,表面看似乎与传统长剧集的创作并不违背,但其底层逻辑却截然不同。长剧中的“突转”需要建立在逻辑合理、细节真实的基础上,以一系列动作为铺垫,继而形成渐进式的剧情反转,营造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戏剧性效果。尤其是以惊险和悬念吸引观众的谍战类型,更需要在足够的时间里循序渐进地完成逻辑严谨的悬念铺设,让悬念经过设置、延宕、激发、解决等阶段,以达到扣人心弦的最佳效果,让观众在戏剧性释放的延宕过程中享受观赏的快感。
      
       微短剧的“突转”手法,则是以“逻辑的预期违背”为观众带来“瞬间惊颤感”,实际上压缩了悬念的释放时间,消解了剧作中逻辑的必要性。《孤舟》中顾易中的“死”,顾父的死,连晋海的死,老鹰的死等等,都是运用了这样的创作逻辑,利用送人头瞬间爆发的戏剧性来让观众感到惊讶,而转移了观众对于合理性的判断,实际上是省略了“悬念的延宕和激发”的阶段,以突转的方式瞬间完成悬念的设置与解答。强突转的刺激看似爽感加倍,实际未能满足观众对悬念的审美需求,只能以不断持续的戏剧性冲击让观赏者无暇回味。
      
       人设浮夸,角色全员工具人
      
       影视作品中人物的戏剧性动作通常由外部动作和心理活动共同完成。微短剧在时长的限制下通常无暇表现人物细腻的内心活动,而是以直接的外部动作和内心独白来推进剧情。因此,在微短剧中人物的行为动作通常会以夸张的方式呈现出来,用人物动作的夸张吸引观众的注意力,继而忽略对人物心理逻辑合理性的追问。遵循这样的创作逻辑,就能够理解《孤舟》为什么为人物设定了一系列夸张的外部动作,而无视人物动作的合理性和人物行为的心理依据。
      
       在《孤舟》开篇,我地下党策划营救行动,仅仅因为看不懂顾易中所画的地图就草率地让其加入行动,最后全军覆没只有顾易中毫发无损。且不论这一设计对我党地下工作者形象的折损,就男一号顾易中而言,这一行为显然过于夸张。作为国外深造回国的建筑师,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在生死攸关的营救行动面前,只会画专业地图而不会画简单示意图,只能证明他是愚蠢的书呆子;同时在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情况下,因为女朋友参加行动而坚持要求一起参加的行为,进一步证明了他是一个恋爱脑的愚蠢的书呆子。
      
       一次次闯祸之后,父亲精心设计送他离开苏州,他却不顾大局任性逃走,并想方设法往特务头子周知非枪口上撞。此后人物更加一路狂癫,不可收拾。顾易中男主光环大开,被周知非一枪命中,只面色惨白地休养月余就大大咧咧地进入汪伪情报组织,成为其中一员,参加残酷的特工训练。
      
       出身名家的顾易中仅仅为了自证清白,就不惜牺牲家族名誉和父亲生命都要进入九十号做汉奸的行为设定,其浮夸程度不亚于某些微短剧中主人公为证明自己卫生打扫得干净而把马桶水一饮而尽的桥段。为完成外部动作而放弃人物心理逻辑必然会导致剧情失去严谨性。为了配合莽撞无知的男一号一次次死里逃生,正反几方人员的接头和情报传递都如过家家般儿戏,特工联络点毫无隐秘性可言;九十号特工站简直成了菜市场,私藏夹带毫无压力,完全没有魔窟的恐怖感和压迫感。
      
       电视剧有人物驱动和情节驱动两种创作逻辑,人物驱动型故事的驱动力在人物身上,情节的发展为人物成长和人物命运服务;情节驱动型故事则是以情节发展推动故事发展,人物的动作跟随着情节进展而发生。但无论是哪一种创作逻辑,人物塑造都是不能忽视的重要元素。只有性格鲜明,动机明确,才可能让观众产生认同和情感上的关联。
      
       《孤舟》中,无论是主人公顾易中还是其他人物,都为剧情的发展牺牲了角色设定和命运主线。剧中正反方所有人物都被作为实现戏剧目标的工具人,忽视人物之间情感关系的建立和深化,人物行为难以让观众产生共鸣,同时也丧失了真正的戏剧性。
      
       顾父顾希形的人物设定在剧中最为出彩,加上张丰毅的演绎,本可以塑造成一个非常丰满的抗日人士的形象,却为了突出“突转”效果,省略了人物行为的铺垫和渐进式的悬念营造,直接送人头;包括老鹰、姐姐顾慧中、王明忠等我党地下人员,都被当作工具人,其结局安排是为了突出反转效果,而非塑造人物,因而结束得相当潦草,英雄形象被弱化。而在周知非安排下监视顾易中的高虎,却能多次暗度陈仓而安然无事,不是人物多么重要,只是因为他的工具人属性没有完成。
      
       男主角的红玫瑰和白玫瑰的行动线更加不顾人物设定反复横跳。女一号肖若彤,号称肖家大小姐却从未展现家庭背景,就像一个无业游民到处晃荡。作为在九十号挂了号的地下党,堂而皇之出现在各种敏感场所却从未被抓;在太湖根据地,不顾组织纪律仅凭个人感情私自放了即将枪决的顾易中,组织上也毫不追究。空降兵张海沫,作为女二号,更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需要心理建设就可以对顾家毫无由来地付出,在任何不可能的地方出手相助,甚至从并不存在的“死人堆”里把顾易中背回家。为了硬拗毫无必要的三角关系,达成让顾易中跟张海沫假扮夫妻的戏剧任务,而安排张海沫被抓入九十号,不但毫发未损,还非常无厘头地被日本少佐“送作堆”。如此一番操作之下,谍战剧冷峻严肃的特质被淡化,英雄形象被“偶像+神剧”模式解构。
      
       短视频围攻之下的审美降级
      
       近年来,微短剧等短视频快消品因观赏门槛低、传播便捷而被消费者广泛接受,同时也以直接的感官刺激和情绪价值吸引和控制消费者,满足大众最浅层的娱乐需求。当短视频不可避免地充斥着大众的视野,占据着大众碎片化的时间,长剧最终也难逃被碎片化传播的命运。没有时间追剧的观众通过短视频,几分钟之内就可以搞明白几十集电视剧的复杂剧情。
      
       谍战剧本应以逻辑严密和惊险智斗的过程吸引受众,观众在逻辑严密的解密和猜谜的过程中享受着观赏的快感。一旦逻辑性被打破,谍战剧的观赏就毫无规则可以遵循,破解的快感也就荡然无存。但是面对短视频传播,逻辑漏洞和智商不够都可以由旁白化解,只要演员颜值在线、服化道精美,再加上强反转的出题和简单直给的解题,就可以快速地以碎片化的方式在“下沉市场”传播。
      
       当越来越多的长剧观众被短视频的逻辑所投喂、所驯化,并失去独立思考和审美判断的能力,长剧的生产与消费也会进入到审美降级的恶性循环之中。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影视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