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版《生之代价》剧照。 制图:张继
■本报记者 柳青
从八月底至九月初,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制作出品的《生之代价》在茉莉花剧院完成首轮演出,在同时,这部获得普利策最佳戏剧奖的剧本中译本出版上架,使得围绕这部作品的讨论能更长久也更深入地继续下去。
残障者在舞台上的真实能见度
《生之代价》是美国的新生代剧作家马蒂娜·迈欧克的作品,2016年首演于麻省的一个戏剧节,两年后,这个剧本获普利策戏剧奖,去年,这个作品获得托尼奖最佳戏剧奖提名。迈欧克在写这个作品时,是个33岁的年轻人,此前她只有一部作品有些许影响。
《生之代价》塑造了四个人物形成的两组平行关系,两组关系都是一个残疾人和一个看护者的组合——一边是卡车司机艾迪为了缓解自己和对方的经济压力,去给车祸致残的前妻阿尼当护工;另一边是普林斯顿的文科学生杰斯,毕业即失业,兼职多份零工,应聘做普林斯顿大学博士生约翰的护工,约翰出身优渥,但自幼罹患脑瘫,说话吃力,洗漱更衣都要借助他人之手。
在具体讨论剧作内容之前,有必要了解到,迈欧克在剧本原作的舞台提示上注明,阿尼和约翰都要由残疾人扮演。她认为,面对当代多样化的剧场形态,让健全人“扮演”残障的角色,不仅表演的信服力成疑,也触及戏剧和表演的伦理:为什么不能提高残疾人群在舞台上的真实的能见度?让健全的演员假扮残障者,是否形成对他们故事的消费,甚至剥削?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制作的这一版《生之代价》尊重并严格遵循了剧作家的要求。扮演阿尼的是舞蹈演员刘岩,她在2008年的一次彩排中从三米高的地方摔落,重伤瘫痪。约翰的扮演者是脱口秀演员张佳鑫(小佳),他因出生时的事故导致大脑缺氧,成年后走路费劲,不能顺畅控制肢体,并且和约翰一样,说话费劲,语速很慢。刘岩和小佳跨界演话剧,让观众所了解到的并不只是真实的他们和剧中角色在生理层面的“相似”,更重要的是,他们仅仅出现在舞台上,就扩充着观众们对演员、对表演的理解与想象。
打碎滤镜后,在剧场看到“人的残障”
当然,如果对《生之代价》的讨论仅限于“残障人群的可见度”“怎样面对残障者”“健全者和残障者如何平等坦诚地沟通”,这还是低估了这部作品。美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剧评人看了《生之代价》在纽约的演出后,这样写道:“把这个戏看成探讨残障者的身份认同,那就大错特错。它不是狭隘地讲述‘残障的人’,而是思考更为广义的‘人的残障’,在阿尼和艾迪、杰斯和约翰的两段关系里,人物两两之间最大的困境绝非健全和残障之间的冲突,他们的障碍是更具普遍性的恐惧和隔阂——普遍地渗透在人与人之间、个体与个体之间、群体与群体之间。”
出现在《生之代价》里的两组人物,可以说是“熟悉的陌生人”。过往,在《不可触碰》《遇见你之前》这些喜闻乐见的电影里,贫穷的健全者和富裕的残障者、善良的看护者和吹毛求疵的被照顾者总能达成浪漫的和解。而迈欧克打碎了这些流行文化盛产的滤镜。
无论是艾迪和阿尼的关系里尴尬的“凑合”,演绎了真实的“生之代价”;或者杰斯和约翰之间更是反套路地反讽“跨越障碍的相知相爱”。内心的残障,均匀地分布在《生之代价》的四个角色身上,艾迪和阿尼、杰斯和约翰之间,谁都没有成为对方的救赎者,他们是不同程度的失败者,败给无知、贫穷、偏见和傲慢,他们各自受困于阶层、种族、性别,以及一具具体的肉身,最终失败地被困在形同孤岛的生命中。
迈欧克的这部作品珍贵在于,她写出了日常生活里无处不在的“失败”,正如她自己说的:“在消费主义盛行的美国流行文化里,总有一些角色被视为愚蠢的,是带着滑稽口音的漫画式的移民和穷人,但我想解释这样的躯壳里有怎样具体的身体。”她不是为小丑翻案,也没有塑造贫穷的圣人,她在成功学盛行的环境里,看到失败者和失意者,并且让他们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