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渤
      
       美国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和英国桂冠诗人泰德·休斯的不幸结合，被认为是20世纪文学界最著名也最具毁灭性的婚姻。1963年，在普拉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将头和身子伸入充满瓦斯的烤箱）弃世后，休斯为其所立的碑上，刻上了这样一句话：
      
       Even amidst fierce flames the golden lotus can be planted.（烈火中也可种金莲。）
      
       对于这句话的出处，休斯曾在1989年给《卫报》编辑的信中写道：“我之所以加上这句梵文里来的话，是因为这是我在她情绪低落时经常说的，而她也以那种方式应验了这句话。”
      
       因为休斯强调是从梵文而来，后世于是以讹传讹，此句渐被附会成由《薄伽梵歌》而来。《薄伽梵歌》常被认为是展现印度教教义的具体而微之作，近年来从电影《奥本海默》到马斯克谈影响自己的阅读，每成欧美流行文化中的“时尚单品”。
      
       然而休斯的研究者，几番追寻之后，发现《薄伽梵歌》中并没有类似的话，倒很意外地在中国古典小说《西游记》中发现了它的踪迹。在小说第二回，菩提老祖暗示孙悟空夜半来学艺时，传授了他一段十六句口诀，其中就有两句：
      
       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
      
       这“火中种莲”其实是道家炼内丹的常见比喻。内丹经典、张伯端的《悟真篇》就说：“不识玄中颠倒颠，争知火里好栽莲。”以培植金莲比喻结丹。
      
       当然，“火中种莲”的说法，也是道家向佛家借来的，但有不一样的意味。《维摩诘经·佛道品》说：“火中生莲华，是可谓希有。”又《大般泥洹经》卷三：“如水莲华，此非奇特；火生莲华，乃为奇特。”比喻少有、令人称奇。
      
       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特举此例，说：“正是这一类比喻，很早被道士一眼瞧中，偷入《老子化胡经·玄歌章第一〇》‘我昔化胡时’那一首里：‘火中生莲华，尔乃是至真’。”好比喻可谓诗歌界的硬通货，所以白居易诗句“浮荣水划字，真谛火生莲”竟可暗合两大诗人（济慈、普拉斯）的墓志铭。
      
       而后来道家的“火中种莲”要言之，其重点在于“种”，在于逆转五行，“抽坎填离”，“扭转乾坤”。所以张伯端说，灵丹入腹后，“始知我命不由天”。
      
       这大概也是这句吸引休斯，并将之作为鼓励的话的原因。只不过他的记忆出了偏差，误记成了从梵文而来。而他对印度、中国的兴趣自不奇怪，休斯推崇的T.S.艾略特就喜欢引用印度经典，休斯在一篇致敬文章中曾翻译了《荒原》中的梵语文句。而刚移居美国时，他还准备和华裔作曲家周文中合作，将《佛本生经》和《西藏度亡经》改编成歌剧剧本，但最终未能完成。
      
       和休斯研究者的推测不同，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认为此句正是从《西游记》而来。2003年，美国埃默里大学收购了休斯六千多册藏书，其中就有这本Monkey:Folk Novel of China，出自英国著名诗人、翻译家亚瑟·韦利（Arthur David Waley，1889—1966）1942年的英语节译本。
      
       相比之前不成系统的《西游记》英译，这本Monkey影响大多了，不过书中大量有关五行、炼丹等描写，几乎都遭到删节，以至于西方读者很难窥其全貌。
      
       而这句炼丹口诀，正被译为：“Even in the midst of fierce flames the Golden Lotus may be planted.”和休斯记忆中的版本几乎无差。
      
       随便一说，1983年出齐的余国藩英译《西游记》中，此句译为：“You can plant gold lotus e’en in the midst of flames.”相比韦利版，“金句”感似乎稍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