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默凡
“打工文学”的概念早已有之,指的是一种文学流派,起源于上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市场经济的发展,大量农村劳动力涌入南方城市,形成了独特的打工群体。他们中的文学爱好者通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等文学体裁描写打工人在都市生活中的甜酸苦辣,涌现了林坚、安子、王十月等一批代表作家。以打工文学为主体的刊物,单期发行量动辄就在十万份以上,堪称文学奇观。
第二代打工文学则是随着网络媒介兴起而产生的,此打工文学和彼打工文学性质上几乎完全不同。彼时的打工人是社会边缘群体,其中的善思者借助文学形式来记录所作所为所思所感,是向社会宣示自我价值的呐喊。而网络时代的打工人自称职场“码农”、大学“青椒”,是别人眼里的社会精英,却对职场生涯有诸多吐槽,融合网络文化和梗文化辛辣自嘲,成为宣泄情绪的一种载体。
相对应的,当代打工文学的表达方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与成文成篇的传统文学不同,当下的所谓“打工文学”,往往是用谐谑的短句驾驭“网络文学”此起彼伏的浪潮。诸多网络流行语体里,打工人的喜怒哀乐总是占有一席之地,比如窝囊废文学中的“上班还能赚点窝囊费,不上班只剩下窝囊废了”,再如废话文学中的“其实如果上班不累也挺轻松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其中支流的“工位文学”异军突起,掀起年轻人竞相创作跟风的新一轮高潮。
传统工位,是一个狭小的办公空间,除了电脑和办公用品,也允许放置一些私人物品。工位的显眼位置往往有一张工牌,标识着部门、职位加姓名,讲究的还有一张笑不露齿的标准照。而工位文学的主要发表位置就是工牌,职员将各种“疯言疯语”直接挂上工牌,将工位秒变吐槽阵地。
工位文学的姓名部分主打一个谐音梗,姓林的就是“林时工”,姓陈的就是“陈住气”,姓梁的就是“薪尽自然梁同学”,姓吴的成了“一下班音信全吴先生”。自我介绍部分则是百花齐放,有的继续谐音把“公司顶梁柱”换成了“公司顶凉柱”,把“都市丽人”换成了“都市隶人”;有的化用“我在××很想你”的景点招牌,变身为“我在公司很想家”;有的和工位布置配套,在“禁止蕉绿”边上再配上一大串绿香蕉;还有的毫不遮掩,直接开干,比如“摸鱼惯犯”高调宣扬能偷懒绝不放过的态度,“踩点王”彰显了踩点上班踩点下班,绝不在公司多呆一秒的精神。
工位文学的特殊之处在于,打工人“发疯”之后,企业和品牌也跟进“发疯”了。本来只是一些博主的小众创作,一些企业和品牌也闻风而动,开始用官方账号发布工位文学来蹭热度。例如某老牌快餐工牌有“不素之霸:都别来惹我!我可不是吃素的!”,某新锐咖啡品牌的工牌有“周周有新品同学:本周的设计已经爆单,下周再说”。还有一些品牌主动发布自家员工做的另类工牌,洋洋得意地宣扬员工的个性化创造。
这个变化就很有意思了,之前的打工文学不管是电脑屏保还是手机挂件,多少会有点避讳,偷偷摸摸暗暗搓搓,只不过是心情心境的曲折发泄。现在倒好,堂而皇之放上了工牌,正大光明展示在公共场所,而且企业还乐见其成,推波助澜。
这种变化其实和新一代企业文化的兴起紧密相关。任何企业最核心的资产就是员工,但在“00后整顿职场”的社会情绪下,单靠强硬管理制度和薪酬激励机制已经无法有效调动员工积极性了。年轻人需要更多的理解和尊重,如果企业能够按照他们的调性来建设企业文化,无疑会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认可,忠诚度的提升会成为企业发展的无价之宝。
另外,企业员工最宝贵的能力就是创新能力,而创新是讲究个性、追求自由的,这也是很多高科技公司设计弹性工作时间的原因。一般企业无法效仿,但在一些工作细节上仍可以放开手脚。如果每个人的企业头像都是西装革履加精致妆容,工位布置都是方方正正加一尘不染,员工上班就像历劫,下班忙着去除“班味”,如何指望他们能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反之,如果员工能感觉“与其在家碌碌无为,不如上班兴风作浪”,在职场用灵感迸发成就个人价值与社会生产的双赢,那就是一本万利;哪怕就是换来一天的工作好心情,也算收获颇丰了。
工位文学当然还有讨好年轻客户的因素,当企业放下身段,参与工位文学的狂欢,一方面在激活自己员工的工作热情,另一方面也在向外宣示自己的亲民属性,开拓了潜在的客户群。
所以,不管是企业还是管理层,别因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所谓打工文学、发疯文学就如临大敌,适当的自嘲与吐槽如果能起到排遣负面情绪,疏通职场关系的作用,倒也是别有一功。当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打工人的时候,打工文学一定会前赴后继,层出不穷。又或许有朝一日,其中就会诞生真正的文学大家呢?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