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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2 第27,99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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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版:第二十六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特别报道

以第三人称视角“窥探”生活的无意义感

——评金爵奖参赛影片《拾荒人》

《拾荒人》剧照。
       黄望莉 蒋想想
      
       继《荒原之野》后,伊朗导演艾哈迈德·巴拉米的最新力作《拾荒人》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亮相。与他以往的部分作品一样,《拾荒人》以其黑白影像风格,白噪音般的背景音响,和充斥其中的多重意象等独特的风格脱颖而出。
      
       在荒凉的原野上,一位拾荒老人独自生活着。影片开头这位拾荒老人将与他陪伴了许久的大狗埋葬。挖土坑、埋葬大狗,并为其立一个简易的碑之后,他也试图用其傍身的板车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影片不厌其烦地展现他如何将土挖到板车上,用一根木棍支撑,然后躺进坑里,将木棍拉开以让板车里的土把自己埋起来。但此次他并未成功,他又回到了他居住的荒凉的、鲜少有家具的房子里。在沉默地喝掉一杯酒后,他从床上起身,进入周围其他早已没有人住的空房间里,将里面的家具一件一件拿出来,绑到板车上。
      
       他劈开一间间房门,不管是破旧的门框还是精致的衣服,他都将其放到板车上。他将一板车的家具拉到他家门口的荒原上,把家具从板车上卸下来,一字排开。之后他又去了附近的一条公路上,公路上插了很多一人高的木头十字架,然后再披上衣服,戴上帽子组成很多假人。他将这些假人又一个个拔下来,放到平板车里,再运回到家门口的那块空地,与废旧家具放在一起。
      
       主人公把酒淋在家具和假人上,将它们一起点燃。他自己则躺在荒凉的土地上,任由自己被烟雾熏晕,但过一会儿,他又爬了起来,显然这回他还是没有成功。他再次试图把板车作为工具,这一次他照旧没有成功。过了很久,他从坑里站起来,开始了新一轮的挖土。影片就在挖土声与风声中结束。
      
       影片节奏缓慢,有大量画面留白,全程没有一句台词,故事简单且清晰。整个影片依靠仅仅一位演员的表演和简约易懂的场面调度来呈现整个剧情和氛围。其声音设计呈现为粗糙、原始、未经修改的风格,大量的白噪音式的风声、沙子声和工具互相碰撞、敲击声。整部影片放弃了背景音乐,旨在表达在原始、粗粝,甚至冷静、无聊的氛围中,完成一个个体的哲学思考。
      
       影片对黑白色调的选择是它最大的特点,这种刻意的色彩呈现主要有两点表达。一是克制的色彩表达出生活“生动”的反面,一种刻意的、无生气的世界。二是黑白电影隐约的复古意味使这个片子摒弃了时代的影响,让人不去思考时代或任何繁华的身外之物,塑造了简朴简约的观影感受。
      
       影片采用极简的艺术手法来表达生活的乏味。
      
       首先摄影镜头采用了平视的视角,几乎全程关注演员的上半身,甚至连演员躺在坑里的镜头也没有采用俯拍,依然以平视的视角观察人物的状态。影片也采用自然光线,但却有从极黑的环境变成极亮的环境的亮度转换,避免视觉效果过于乏味。在场面调度上也走向极致,摄影机一直平推演员的正面与侧面,镜头平稳舒缓。生活的平凡乏味正是在这些不凡的艺术手法下表现得淋漓尽致。
      
       整部影片叙事表面上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甚至连人与环境的冲突都不存在,但故事所展示的恰是人物与其内心的愿望的强烈冲突:他还活着,但他已经认为自己的生活不值得了。
      
       加缪曾在《西西弗斯神话》里直截了当地说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加缪认为,判断最严肃的哲学问题是哪一个,取决于人因为这个哲学问题而采取什么行动。而一个人可以产生的后果最严重、最有勇气的行动就是决定何时结束自己的生命。而科学,纵然影响深远,但并不能决定人是否能为自己做出最具决定性的行动,所以决定自己是否继续生存下去恰恰是一个人所能决定的最严肃、最深刻的哲学问题。
      
       影片的题目《拾荒人》给了观众一个他为何一次次要自我了结的线索:客观来看,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别的垃圾需要他拾起了,他的人生作为一个拾荒者,也已经失去了其功能。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下,只有酒精陪伴的生活中,为何还要继续活下去呢?整部影片的镜头以第三人称视角“窥探”主人公生活的无意义感。
      
       艾哈迈德·巴拉米的作品一直以来都包含同一个主题,《荒原之野》里的主人公也因为失去生活目标而决定活埋自己。而《拾荒人》里,主人公则从亲手埋葬大狗开始,就明显地表达了想要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意愿。在他的判断里,没有了狗的陪伴,他的生命也无需继续延续。这个行为,就像加缪所言,是每个人对自己生命应何时去终结的判断。这部影片正是以一个纯粹主观的视角来揭示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的决定,对自己生命的长度的决定,这在哲学上对生命是唯一重要的。
      
       决定生命的自由意志体现在拾荒者的家具和假人的隐喻上。
      
       家具隐喻了他内心世界的构成。有酒,就像拾荒者也曾有过玩乐;有人偶,就像他也曾爱过人;有破烂的家具,就像他也曾有过贫穷的生活。主角在搜罗其他家庭的家具时所遇见的破烂的东西和富贵的东西,破损的和完好的东西,主角都不曾为之停留过。他曾经看了一件精致漂亮的裙子一会儿,但又坚定地烧掉了它。
      
       公路旁的十字架套上衣服做成的人形,也在隐喻其在生命中这条路上遇见过的其他人。但他也没有留恋地将他们收纳进自己的平底垃圾车里。他并不是被社会所摒弃而活不下去,而是自由地决定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在这样的状态下,对于已经被社会边缘化的拾荒者而言,希望是不存在的,未来也是不存在的。他无需再对社会负责。
      
       影片中所表现的对自我生命的终结,并不是一个关于社会问题的思考,更多的是关于一个人、一个个体与其生命和死亡的关系。相比而言,另一部电影《一个名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中,主角“决定去死”的原因与社会、与其他人、与世俗更加相关,也将社会上的温暖作为解救主角的方式。而《拾荒人》这部电影更加简约且纯粹的是聚焦于主人公的行为本身,进而表达出一种哲学意义上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