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出版人,专栏作家。曾任辽宁教育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万象》杂志主编、辽宁出版集团副总经理、中国外文局海豚出版社社长
■ 俞晓群
1994年,我在辽宁工作。宋远及脉望与我商量《书趣文丛》初拟书目。宋远对我说:“你希望哪些作者收入其中呢?我们来安排组稿。”此前我虽然组织过《国学丛书》等图书的出版工作,但主要负责出版社的理工科书稿,且资历尚浅,对人文领域的作者知之甚少。当时我提到几个人,如施蛰存、金克木等,后面还有一些名字。宋远说:“没问题,只是有几位老先生很少写此类文章,估计不会接受邀请。”几经交流,最终列出第一辑书单:施蛰存《沙上的脚迹》、金克木《蜗角古今谈》、谷林《书边杂写》、唐振常《饔飧集》、辛丰年《如是我闻》、董乐山《边缘人语》、金耀基《剑桥与海德堡——欧游语丝》、朱维铮《音调未定的传统》、施康强《都市的茶客》、扬之水《脂麻通鉴》。没想到这套书上市后大受欢迎,初版一万套,不久又加印一万套,并且几年中出版了六辑60本。
这里说的“没想到”,是一句真实的话语。单说上面十位作家,当时我真正认识的只有扬之水,略知一二的有金克木,是从科学史中知道的;施蛰存,是从鲁迅文章中知道的。我这样的知识基础,何谈组稿呢?好在有几位优秀的策划人引领,我边做边学,不断了解人文领域的书人书事,逐渐结识了更多的作者。具体怎么做呢?一是沈昌文先生引见,拜访、请客,二是听吴彬、宋远、陆灏介绍,讲故事、往来书信,三是边做边读这些作者的书稿,记下他们的故事。
比如辛丰年先生,最初介绍中,我只知道他是一位老军人、老干部、老乐迷,在三联书店有著作《乐迷闲话》出版,在《读书》杂志上设有专栏“门外谈乐”,其余就知道不多了。经宋远、陆灏引荐,我陆续为辛丰年先生出版了三本书,除了上面提到的《如是我闻》,还有《新世纪万有文库》中辛丰年先生编译的《自画像与自白——莫扎特书信选》,署名严格;再有《茗边老话》中一册小书《中乐寻踪》。此后忙忙碌碌,一直没有机会拜见辛丰年先生,但读他的书稿,留下一些难忘的记忆。
《莫扎特书信选》,辛丰年先生在书中做了大量的“译读札记”,讲述了许多新鲜的故事。他说,作为一切音乐家“心中的太阳”,莫扎特并不那么神圣不可思议!比如莫扎特“过耳不忘”的说法并不真确,他在记录秘不外传的《求主怜悯歌》时,就不像传说中那样,听一遍即完整地默写下来。他是在听过一遍之后,回到家中默写下来。再去聆听第二遍,修改上次默写中的错误。为此辛丰年先生在译文下面,作了一个长长的考证,提出“还可能不止聆听两遍”的推断,论说有理有据,文字生动有趣。
《中乐寻踪》,短短三万字,讲述了一些极好的观点。比如小书的最后,辛丰年先生给出一个推荐书目,列有六部书,第一部朱谦之《中国音乐文学史》最被看重。因为朱先生说:“三千年的中国文学史,是一部音乐文学史。”对于这个论断,辛丰年先生大为赞赏,他说这样的观点,有助于我们倾听乐中之诗与诗中之乐,是“认识与体验、享受中乐的一大法门。”再如辛丰年先生在“诗乐疏离,文人非乐化”一节中,将作家划分为爱音乐与不爱音乐两类,爱乐的有赵元任、徐志摩、陈寅恪、朱自清、田汉、陶晶孙;不爱的有梁启超、胡适、鲁迅、周作人、张爱玲、老舍、茅盾;态度复杂的有闻一多。为此辛丰年先生叹息:文人好乐,正例不多,反例却不少。丢弃诗乐合一的传统,大概是新诗难以兴盛的一大原因吧。
上面的记忆零零散散,难见辛丰年先生全貌。近日读到严晓星编《辛丰年先生》,收录回忆文章,许多疑问得到第一手解释。比如先生原名严顺晞,参加革命后改名严格,笔名有石作蜀、扶风、辛丰年等。“辛丰年”来源于英文Symphony(交响乐)音译,但1986年《乐迷闲话》交稿,先生署名“辛丰泥”,编辑董秀玉处理书稿时,建议改为辛丰年。再如上世纪40年代初,辛丰年先生已是诗人,他在《江北日报》上发表的诗作《关于云》,1985年还被收入《中国四十年代诗选》中。1945年投身革命,辛丰年先生说,除了其他因素的影响,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呈现的罪孽。所以他在87岁高龄时,还会将《罪与罚》英文版重读一遍。又如辛丰年先生晚年患阿尔兹海默症,离世前一段时间,身边的亲人已不相识,但听到音乐响起,他还能准确说出曲目的名字与作者。去世前一天晚上,听舒伯特《军队进行曲》,听《蔷薇处处开》,他打着拍子随声哼唱,还说出后者的作者是陈歌辛。
最让我感动的,还是严晓星引严锋的那段话,我也转引过来,作为对辛丰年先生的致敬与纪念:“我冷眼看来,热眼望去,看来望去,左看右看,竟发现,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就做人而言,就对知识和真理的纯真热爱和无止境的追求而言,就对待名利的冷漠态度而言,还是没有多少人能与我的辛丰年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