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复旦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领域一级教授,文学评论家
陈思和
清明节刚刚过去。突然想起,再过几天复旦大学中文系要举办虹影的作品研讨会,讨论根据小说《月光武士》改编的电影,还有花城出版社新推出的长篇小说《不死鸟》。虹影是复旦校友,经常回母校举办讲座和学生交流,我与她每隔一两年也能见个面。本来是答应要参与这次研讨活动,不料节外生枝,我病了,电影也看不成了,好在前些天已经读完《不死鸟》,鲜活印象还盘旋在脑海里,给黯然的情绪带来几分亮色。我忍不住敲响键盘,写下这篇读后感,我想谈谈虹影那支精灵古怪的笔。
说虹影的创作风格精灵古怪,大约不会引起异议,她给我们个人的阅读史带来过太多的惊喜和讶异。《不死鸟》并非仅仅让我们重温山城重庆的湿润、嘈杂和辣椒香味,尽管这一切应有尽有;也并非仅仅是夸张的女性姿态和旗袍、鲜红的高跟鞋,虽然这些元素也都隐约闪烁。我更感兴趣的是,那支古怪的文学想象之笔,穿透文本时空的屏障,隐约碰触历史的某些神秘片段,但又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也许我像小说的叙事者小六一样朦胧无知,我们都无法洞察历史,我们只能在有限的悬疑推理中,去想象无限的奇幻世界。
这部小说是由三个相关联的中篇连缀成一部长篇。我注意的是作家写作进度,这三部篇幅不大的中篇,分别完成于2021年2月8日、2022年3月8日和2023年5月15日,几乎是一个年头完成一部。这说明《不死鸟》不是一部随意结构的长篇小说,而是经过了作家精心的结构布局。我比较喜欢的是第一部,它可以成为一个独立中篇,单纯而精致,充满童话般的诗意。1969年,七岁的女孩小六到姨妈(妈妈的挚友)家住一段时间,住家边上是重庆西区动物园,兽苑虎啸猿啼,山城云遮雾障,女孩如梦似醒,越窗而出,与一个干干净净的滑板少年相从游戏。老街尽头,星光灿烂,让人联想《三体》里的奇幻呈现。或许少年叶子是幽灵魅影,或许姨妈和另一个疯女人的恩怨情仇导致了一场凶杀案,但七岁女孩的记忆模糊,难辨真幻。第二部的叙事时间是1981年,小六刚好19岁,一个情窦初开的大学生。她身边又出现了自称叶子妹妹的玉子,妖冶而古怪。她是疯女人唐庆芳的女儿,她要弄明白叶子失踪的真相,要为母亲洗冤,甚至不惜向小六施以报复,差一点酝酿成又一个凶杀案。简直是一个谜团未解,又被另一个谜团所覆盖。第二部写的是少女奇幻遭遇,呼应了第一部的童年魔幻记忆。小说叙述到此,三个真正的主角尚未正式登场,只是若隐若显地浮现在女孩的汹涌脑海里。
小说篇名曰:不死鸟。传说在巫山有种鸟,为仙女所变,即使打死,瞬间即会复活,这种鸟看上去普普通通,羽毛灰灰,但它能活几百年,死期将至,必引火自焚,从灰烬中飞出新生命。其实不死鸟也是传说中“凤凰涅槃”的变种。凡涅槃者,必然是历尽百孔千疮,九死一生,但其一旦新生,又是活泼泼血腥腥的新鲜生命。小说塑造了三个四川女子:一个是小六的母亲唐素惠,一个是小六的“姨妈”唐玉英,还有一个是疯女人唐庆芳,他们不是亲姐妹却是同乡同族,风华正茂时,携手闯荡在山城重庆,成为小说叙事者心目中的三只“不死鸟”。正如穿梭在三个女人中间的男人董江所形容的:“难道你们三个不是吗?不死鸟是传说,而你们呢,有一天会成为传奇。”这部小说所写的,就是关于三个女人的“传奇”。我们没有见到她们的涅槃新生,她们还在苦难中挣扎,藏污纳垢的苦难,竟然成为不死鸟的一种历练,她们曾经制造过传奇,以后又一直在演绎传奇。
如果用个比喻:整部小说构成一个完整的人体,那么第一部、第二部只是画出了两条腿和一双手,还没有显现出整个人形,唯有第三部体量庞杂,成为拼接手脚并赋以生命魂魄的体躯与头脑,是这部小说的核心所在。第三部中,叙事者站在1983年逆向探寻1945年的山城秘密,但由于当事人守口如瓶,叙事者能够探到的所谓“秘密”,只是一个稚嫩的女学生用贫乏知识拼凑出来的历史“想象”,只能说是一个“传奇”,而不是真相。但是,哪个又能保证,这一个“传奇”的背后没有隐藏着另外一些超出我们想象能力的“传奇”呢?
作家虹影创作了一个不断变幻、神秘莫测的小说文本,她通过小六的想象,虚构了一段传奇故事:抗战末年,三个姑娘在山城重庆卷入一个复杂的刺杀事件,这里面牵连到国民党军统中统两股力量、敌伪侵略势力,还有中共地下活动,案情扑朔迷离。叙事者为这段传奇做出了正面的图解:刺杀的对象是军统头目“二老板”,刺杀行动的策划者,据推测是中共地下党。但是疑点也在这里:假使如是我闻,依照历史进程的逻辑,当事人还有必要在以后岁月里如此慎密地隐藏起历史真相吗?即使当事人三缄其口沉默是金,还有更大的角色如明星凤小姐、作家冰先生等等,他们都是公开舞台上的活跃人物,怎么可能一手擦净当年刺杀行动的蛛丝马迹?故而据我的文本分析,叙事者小六对母亲、姨妈一辈人的历史真相最终还是一头雾水,她对历史的想象充满浪漫、时尚的情调,然而文本所遮蔽的“不死鸟”的真正秘密,要远比文字所表现的传奇故事幽暗得多,也严酷得多。
如果文本真有藏匿起来的历史真相,那也需要作家虹影在另外的文本里给予回答。我这里不准备妄加猜测。其实我与小六一样,对历史的宇宙充满好奇心和窥探欲,但又苦于无解而迷茫。回到文本分析的逻辑,我冒昧思忖,潜隐者之所以能够守住秘密,只有在一个前提下才能成为可能:那就是背景暧昧的凤小姐及其周围的几个男人(包括冰先生、费志、甫先生等等),在1945年以后都奇怪消失了,或者是死了,或者是隐没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而这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董江),本来是既无政治背景、又无政治头脑的青年男女,他们分别担任凤小姐、冰先生的司机、助理、厨娘和女佣。他们出于对一无所知的主人的忠义伦理或朦胧情爱,被动地卷入了主人们策划的刺杀事件。假如说,暗杀也是一种恐怖,那么,他们在恐怖中窥探到更加恐怖的命运,这才有了后半生坚韧不拔的潜隐生活,共同守护那些幽暗中难以启齿的秘密……这样,“不死鸟”意象呼之欲出:他们在恐怖时代已经“死”过一次——小说写到了唐庆芳受酷刑的片段,但他们又活了下来,并且以苦难的日常生活为掩护,继续顽强地活着,传宗接代、恩恩怨怨……我不知道虹影对我的分析会作如何反应,但正是虹影那支古怪的笔启发了我作同样古怪的遐想。这支古怪的笔破云穿越,穿越了真实与梦幻、穿越了阴阳两界和人兽世界、穿越了历史和想象、时间和空间……贯穿在上天入地、无所羁绊的奇幻文字里,还有什么古怪的想象力不能呈现?
最后,我还要强调另外一个话题:在虹影的小说里,始终凝聚着一种实实在在的不变的元素,那就是作家对母亲、对故乡的挚爱。虹影在自己的小说里一遍遍书写山城重庆、朝天门码头和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母亲,她在《不死鸟》的后记里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重庆相对上海,对我而言是不同的写作经验。上海始终是传奇,而重庆不仅是传奇,还多了一种魔幻、一种记忆、一种钻心的疼痛,跟我母亲的记忆相同。都说有基因传承,我相信母亲对我的野蛮教育就是‘信’,信一切,把自己交出,给天给地,给这片生长的土地。”在书的题记中,她又把这种对母亲和故乡的爱传递给自己的女儿:
给瑟珀——一个2007年出生的女孩,记住这儿永远是你的故乡。
接着她引了一段关于故乡的诗,其中写道:“拒绝那些浸透罪恶的美丽/旋转山城,山城旋转浓雾/飘下半根羽毛,街角一双红高跟鞋出现……”母亲的意象和山城的意象又叠合在一起了。
2024年4月7日